降龙_尼罗【完结】(9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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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说到这里,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。他以为自己已经熬过了那股子悲伤,可是讲到最后关头,他还是挺不住了。一滴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滑下,他抬手一抹。

  龙相轻声问道:“再也看不见她了?”

  露生一点头。

  龙相忽然变成了个非常小的小孩子,眼睛睁得很大,字眼咬得很重,要向大人再确认一遍,“再也再也看不见她了?”话音落下,他被露生猛地抱了起来。

  露生紧紧地搂住了他,不管龙相愿不愿意。他双臂僵硬,只是一味地把人往死里勒。

  这时,龙相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,“露生,你也会死吗?”

  露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,手臂渐渐松弛了。他向后一靠,颓然答道:“我到了要死的时候,一定先杀了你。你这小子说疯就疯,你一个人活着,我不放心。”

  “我不想死。”

  露生笑了一下,“别怕,我还年轻着呢,总要到七老八十才能死。还有好几十年,够你活了。”

  露生觉得,龙相现在很明显地在好转了。自己当初估计得没错,他的确只是受了刺激,一时失了神志,和他父亲临死前的那个疯法不是一回事。

  他知道自己打天下打输了,当不成皇帝了,也再不自称是龙了。只有一点现实他始终不肯接受——每天早上或者晚上,他都会如梦方醒似的发现一个问题:“丫丫呢?”

  露生不厌其烦地告诉他“丫丫死了”。本来是千斤重的四个字,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,因为天天说天天说,竟也变得轻了起来。露生甚至感觉这四个字把丫丫从另一个世界拉回了些许。天天提丫丫,就好像丫丫真如龙相所疑惑的那样,是出门去了,是藏起来了。

  露生开始试着带龙相出门。

  出门的时候,两人一定要手拉着手。手拉着手露生都不放心,总怕他一时失控,挣脱自己跑到大街上去。这里的大街上全是汽车,呜呜地开过来开过去,报纸上总有车祸新闻。龙相倒是很自然——露生想起来,龙相活到二十大几,从来没怯过。从这一点看,他还真是天生就有一点贵气。

  但是有一次,一队汽车耀武扬威地驶过大街,露生和龙相站在街边等着过马路,旁边有人议论,说那汽车里坐着新从北方来的某某将军。露生听见了,偷眼去看龙相,结果就见龙相死死盯着那一队汽车,一张脸煞白,连嘴唇都失了血色,黑眼珠却像是涣散了似的,变得又暗又大。

  露生知道,他是想起他的好日子了。他当年威风八面,也曾是个少年英雄。倒退些年,这位某某将军的排场,是不能入他的眼的。

  于是拉起龙相掉头迈步,露生不许他继续盯着汽车队伍发痴,怕他再钻进牛角尖里去。两人牵牵扯扯地走出了十几步,露生回头小声说道:“看那gān吗?那都是你玩儿剩下的!车里那位再gān十年,也挣不下你那份家业来。咱们先在上海住着,等住腻了,我带你出洋去!”

  这一番话说得好,真把龙相给哄过来了。快走两步跟上露生,他茫茫然地向露生笑了一下。像个很年长的哥哥或者很年轻的父亲一样,露生领着他继续前行,给他买点吃的,买点喝的。估摸着他要累了,便带他慢慢地走回家去,让他换了单薄衣裤上chuáng睡觉,或者坐在沙发上织毛线。龙相非常喜欢这种机械单调的重复动作,露生由着他乱织一气,自己坐在一旁看看书读读报,兴致来了,还会给他念个短故事,真当他是个小孩子。

  水波不兴的好日子过到了夏天,露生得了医生的许可,给龙相停药了。

  不再吃药的龙相依然保持着平静,并且也明白“丫丫死了”四个字的含义。露生冷眼旁观,渐渐发现他有心事——他在思念丫丫。

  这样一个小畜生似的东西,竟然会不哭不闹地“思念”!夜里抱着膝盖坐在楼前台阶上,他仰起头看天上的银河,一看能看很久,眼睛里亮晶晶的,不是星星就是泪。

  露生曾从丫丫留下的包袱里翻出些个小零碎。其中有一张丫丫的照片,嵌在一个玻璃框子里。照片上的丫丫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纪,正是最瘦的时候,然而上了照片却不显憔悴,看着只有苗条和秀气。他拿出这张照片给龙相看,龙相看了,却道:“我记得这个,我们那天一起拍了好些照片呢,没有我和她的合影?”

  露生摇了摇头,“没有,就这么一张。”

  龙相的眼睛暗了暗,“有一张,是我坐着,她站着,拍得很好的,她也说好,没有吗?”露生再次笃定地摇了摇头。

  龙相把照片放在台阶上,喃喃地嘀咕:“怎么不带我的呢?”

  露生用一条大手帕把照片包好了,转身把它往屋子里送,心想这小子还是自私,还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丫丫应该爱他,带照片也要带上他的一份。他忽然想向后转去问问龙相,问他如果丫丫活过来了,他往后还打不打她,但他随即又感觉这马后pào打得太无聊。如果丫丫活过来了,那么丫丫一定也不是龙相的人了。

 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,豪慡的唐小姐为露生介绍了一位小老妈子。小老妈子中午来晚上走,负责一天两顿饭,烹饪的手艺相当不错;露生自己又雇了一名负责洒扫的女仆,加上跑腿看门的半大孩子,也就可以把日子很轻松地过下去了。

  龙相的头脑是彻底地清醒了,甚至连坏脾气都有所恢复。露生对他伺候不周到,他便急赤白脸地骂骂咧咧。还有一次,无缘无故地,他夜里挠了露生一把。露生当时正光着膀子背对他睡觉,结果被他挠出了四道鲜红的抓痕。

  露生见他故态复萌,果然不是个好东西,便也不客气,把他摁到chuáng上结结实实地捶了一顿。龙相气得活鱼一般乱翻乱拱,露生骂道:“你还是继续疯吧!你疯了反倒更招人爱,起码吃了睡睡了吃,我养你权当养头猪!”

  在这一场捶与骂之中,露生占据了上风。于是入夜之后,龙相不和他在一张chuáng上睡觉了。客房是空空dàngdàng没法住的,龙相便裹了毯子下楼去睡沙发。露生不管他,天明之后才下了楼,结果进入客厅一瞧,露生吓了一跳,因为沙发上扔着一条毯子,竟然并没有龙相。

  快步走出门去再一瞧,露生这回看到了糙地上的龙相。龙相光着膀子,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个旧足球,正在跑跑跳跳地自己踢着玩——踢球倒是很好的运动,可问题是他没穿鞋。

  露生不理他,直至吃完早饭了,也还是不理他。龙相倒是很坦然自若,到了下午,在露生昏昏yù睡地听无线电广播时,他悄悄地穿衣穿鞋,竟偷偷跑出了大门。顺着大街向前走,他无所求,也没有要吃要喝的yù望,纯粹只是东张西望地走。他表面上看是个细皮嫩ròu的小白脸子,其实并没有小白脸子的灵魂。双手cha兜越逛越远,最后他饿了,买了个烧饼边走边吃,同时心里追忆着前尘往事——自己怎么就忽然间一败涂地了呢?到底问题出在了哪里?不行,不能就这么算了。可是不“算了”,又能怎么样呢?

  然后新的问题又来了:“我真的是个疯子吗?”

  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,因为想起了自己的父亲。他对父亲是毫无感qíng的,为什么那样没感qíng,他自己有时候想一想,也感觉困惑。因为父亲并没有nüè待过自己,就说不好,也不是出奇地不好。现在他再审视自己对父亲的感qíng,他想那也许只是因为怕。冥冥之中自有预感,他那时尽管还是个小孩子,但看着父亲,也感觉到了威胁。

  因为他父亲异于常人,他感觉到了。

 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,又前后抻了抻衣襟袖口,龙相扭头去看路边的玻璃橱窗,审视自己的影子。头发是短而整齐的,露生把他的脑袋收拾得很有模样;周身上下也称得上gān净利落;鞋是灰缎子面的软底鞋,不是新的,他已经连着穿了好些天,但是不知为什么,鞋面一直一尘不染,大概露生会天天给它掸一次灰。

  所以他看起来很洁净、很正常,和他父亲绝不一样。

  他也不抽大烟不扎吗啡,日出而起日落而息,每天都要晒太阳,很久都没有喝到酒。凭着这样一个活法,他怎么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?

  想到这里,龙相忽然决定回家——回家,睡迟了的午觉,吃水果和营养药片,在糙坪上踢那只旧足球。宛如回到十五岁,清慡利落地活。没当过司令,没死过老婆。

  猛地向后一转,他正要迈步踏上归途,却险些一头撞上了一堵墙似的胸膛。扬起脸再往上看,他看到了露生的眼睛。

  露生是个衬衫长裤的打扮,衬衫第一粒纽扣没有扣上,敞开的领口中就腾出了温暖的热汗气味。他很严肃地看着龙相,长久地不说话。

  龙相知道自己犯了错误,但是霸道惯了,也不说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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