汽车发动起来,带着那条卡车尾巴驶出营地,沿着土路蜿蜒前行,开往山下的公路。顾云章站在一处土堆上往下望,正好可以看到汽车在遥远下方的公路上奔驰。
想着终于把二叔送走了,他感到一阵安心;而那一辆汽车在卡车的追随下渐行渐远,就在即将离开他的视野之际,忽然一颗pào弹从天而降——仿佛就在一瞬间,两辆车之间爆发出一声巨响,随之又燃起了硕大无朋的一朵礼花!
顾云章望着山下qíng景,怔了一瞬。
两秒钟后他撕心裂肺的大喊一声,扭头便跳下土堆,六神无主的向山下跑去。卫兵们见状,也立刻全副武装的跟了上。
顾云章一口气狂奔了两里地,一颗心在腔子里突突的跳,脑子里好像也发生了大爆炸,混混沌沌的一片空白,脸上却是烫得很,那血往头上涌,一阵阵冲的他眼前发黑。
及至到了现场,他就见卡车的车头已被彻底摧毁,后面士兵有死有伤,死的伤的由于翻车而堆在一起,凄惨的呻吟不止;而前方汽车的车尾和车门都已经没了,沈傲城横躺下来,上半身仰卧在路面一片碎玻璃上,下半身留在车内,一头一脸的血,两只眼睛倒还是睁着的。
顾云章几乎木然的走去跪在碎玻璃上,小心伸手把沈傲城的脑袋后背托了起来:“二叔?”
他也不会说别的话了,声音轻而颤抖的反复喊着:“二叔……二叔?”
沈傲城先是没有反应,半晌之后才转动眼珠往上望向顾云章,又动了嘴唇低声答应道:“云章……”
顾云章低头看着他,心中很恍惚,觉着自己好像是在做梦,可是眼泪已经滔滔的下来了:“二叔……”他边哭边说:“我这就抱你回去……营里有军医,你可千万忍着点啊!”
沈傲城轻微的咳了一声,从口鼻中漾出一股子鲜血来:“云章,我是不是受了重伤?”他的声音越发微弱起来:“我倒是不觉得很疼呢……”
顾云章是急糊涂了,沈傲城这回光返照的人,心里却是清楚。他费力的抬起一只满是鲜血的手,qiáng挣着在对方脸上抹了一把:“怎么哭了?我要死了?”
顾云章张了张嘴,哽咽着断续答道:“没、没有,不死……我还活着,你怎么能死?”
沈傲城一见他这个样子,就明白了。
闭了闭眼睛,沈傲城在那短暂的清明过后开始感到了虚弱和疲惫。他是没有指望的人,虽然和顾云章在一起的时光也堪称和美,可无家无业的,终究是没有指望。想着自己要死了,他意外的发现自己并不恐慌,简直堪称平静。
“云章……”他的气息弱而稳,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的盯着顾云章:“我有件事qíng要问你,你要讲真话啊。”
顾云章的长睫毛上挑着泪珠,在qiáng抑着的痛哭中点了点头。
沈傲城觉着自己有些喘不上气了,但也未感到窒息:“小杰的死……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?”
顾云章不假思索的就摇了头:“没有!”
沈傲城很轻松的呼出了一口气,脸上竟是露出了一点微笑:“好,好……”
他那为顾云章拭泪的血手沉重的落下来,凝视着顾云章看了片刻,他缓缓阖上眼皮:“云章,别哭,二叔不疼……”
他很安心的对自己点了头,因为知道沈天理是远在天边,而且对自己全不挂怀的,所以也就没有多提。
“云章,好孩子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:“别哭……”
他最后的气息和着这两个字一起吐出:“别哭……”
顾云章将沈傲城的尸体拖出车外,带出他身下成片被烧毁染血的美金。
赵兴武也死了——破碎弹片从后方崩入他的脑袋,他走的毫无痛苦,人生在一刹那间便谢幕了。海长山给他收了尸,一把火烧成灰装起来,以后有机会就送回秦皇岛家里,没有机会,就算了。
人命就是这么脆,无论是慈爱如父的二叔,还是几十年jiāoqíng的兄弟,说死就死,老天不和任何人打商量。
顾云章没让人帮忙,自己扛了一把铁锹,找僻静地方挖坑把沈傲城埋了。
沈傲城总比沈天生qiáng,至少还能有一口薄皮棺材装殓,让他不至于huáng土蒙面。顾云章给他垒了个规规矩矩的小坟头,一时还没有碑,所以就只有这么个土馒头。
扔了铁锹蹲下来,他倚着坟头坐了,脑子里空空dàngdàng的,也没生出太多qíng绪来,就是觉得心疼,好像被人咬去了一口似的。
他发了许久的呆,后来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敲锅声音,却是开午饭了。
顾云章扶着坟头站起来,一边拍着裤子上的土一边走过去,从炊事班那里要了一份饭菜开吃——吃到一半时,他放下碗筷,却又起身径自离去了。
他忽然想到沈傲城睡在地下的一口木匣子里,必然是又cháo湿又yīn冷又憋闷,一定十分难受。
走到坟头前,他抄起那把铁锹弯下腰来一阵猛铲,把坟又挖开了。
拔下铁钉启开棺材,他趴在上方往下看,见沈傲城神qíng安详的躺在里面,就出言唤道:“二叔,起来吧,那儿有什么好躺的?起来吃饭!”
他痴痴的等了半晌,然而沈傲城并不回答,就只是躺在那里。
顾云章向下伸出手去,用手背摩擦了沈傲城的面颊:“二叔?”
所触之处一片冰冷。
顾云章愣了一下,随即就好像第一次看清楚这个事实似的,伏在墓坑边低下头,爆发似的大哭起来。
第86章 时代大cháo
沈傲城没留下什么遗物——存钱的折子早放在了沈天理那里,他随身带着的也就是一套换洗衣服和些许零钱。
顾云章毕生不曾大哭过,因为没长人心,难过到极致了也就是落泪而已。活了三十多年,今天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伤心yù绝了。
将沈傲城重新埋好,他坐在坟头上怔怔的发呆,始终还是感觉眼下这一切都虚妄荒诞——沈傲城死了,可是沈傲城怎么会死了呢?他今天早上不是还和自己有说有笑?
顾云章出神许久,后来忽然打了个冷战,跳下坟堆拎起铁锹,把坟又刨开了。
他总觉得沈傲城不会死,谁都可以死,包括自己,唯独沈傲城不能死。沈傲城是那样温和慈悲的一个人,菩萨佛爷似的,不该死啊!
顾云章把那坟挖了又埋,埋了又挖,魔怔了一般。小兵们远远看着,没人敢上来管,后来还是海长山过来拦住了他:“军座,别这样,人都讲个入土为安,你就让二叔安安稳稳的睡吧。”
顾云章正跪在坟前用手扒那坟头,听了这话就仰起脸,含着两泡眼泪望向海长山。
海长山的眼睛也是红的,赵兴武死了,他心里也是一样的不好受。他是在十四岁那年上山入伙时认识赵兴武的,认识了就开始欺负对方,现在两人都四十多岁了,他没想到赵兴武会走到自己前头。
低头看着顾云章那满布泪痕的苍白面孔,海长山叹了口气,低声说道:“军座,咱们这种人,就是这个命,那都是迟早的事qíng。”说到这里他也忍不住眼泪了,猛然转身扭头就走,同时带着哭腔留下一句:“都是迟早的事qíng……咱得看得开啊……”
傍晚时分,新一轮的进攻开始了。
顾军残部力不能支,溃败到了不堪的地步。而顾云章见势不妙,就和海长山事先通好了气。入夜之后他在前方指挥部队顽抗,海长山则在后方选出百十来名最可靠健壮的青年士兵,全体改为便衣手枪,又将仓库中贮藏着的些许huáng金也尽数运出来搬上了几辆军用卡车。这些青年身缠子弹带,静悄悄的蹲在卡车后斗中,知道自己这是有活路了。
午夜时分,平顶山的顾军防线濒临崩溃,而顾云章在夜色之中偷偷撤离前线,在和海长山会和后就跳上卡车,一路向河北逃去。
现在北方四处皆是战火蔓延,那仗都要打乱套了。顾云章这一支小小jīng锐在驶出辽宁后,因见平津一带也是个朝不保夕的qíng形,就放弃了寻求支援的想法,准备一路向南,先突出这一片战火再说。
为了掩人耳目,他们丢掉了卡车,并且cao起当年旧业,一路杀掠着狂奔而逃。
在顾云章一部烟消云散之际,居于承德的葛啸东也落花流水的跑去了北平。
葛啸东打了一辈子仗,一辈子没服过输,可是现在他再没有那股子jīng气神了。看到眼前这副一败涂地的惨状,他心中只有四个字——“气数已尽”。
相形之下,上半年他那双亲的相继去世,倒是算不得什么大事qíng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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