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到李国明为他擦净了腿,他背对着对方躺下了,心想接下来该怎么办?李国明这根钉子已经是松动了,可只有一个李国明的话,是什么也做不成的。再加上一个张chūn生,也还是不行。
况且,最要紧的一点,是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。人往高处走,那么他这第一步,应该怎么迈?
小鹿想了又想,想不出个头绪来。回头看了李国明一眼,他低声说道:“不愿意走,就留下睡吧!”
李国明欢欢喜喜的答应一声,颠着小碎步下chuáng跑去关了电灯,又抱着膀子跳回chuáng上,大鱼似的往被窝里一钻:“嗬!好冷!”
第二天下午,小鹿又出了门,这回他不止带上了李国明,还把张chūn生也叫上了汽车。张chūn生知道自己这模样不摩登漂亮,不是个有资格坐汽车的样子,所以上车之前还有些犹豫。及至真坐到小鹿旁边了,他就听小鹿低声说道:“多走走,多看看,你也认认路。”
张chūn生瞄了他一眼,口中答应了一声。
小鹿向后一靠,又说道:“仔细瞧瞧,开开眼界,往后自己出门,也不至于走丢了。”
张chūn生又瞄了他一眼,旁的意思没咂摸出来,但至少有一点是听出来了——小鹿在让他学习认路。
副驾驶位上的李国明回了头,因为和小鹿昨夜ròu挨ròu的睡过了一宿,所以今天对小鹿是格外的亲热体贴:“鹿少爷,您打算到哪儿逛去?”
小鹿抬眼看着他:“你来定。”
李国明从来也没有做主的机会,如今终于有了,心中便又是一喜,乐得像只大喜鹊一般,叽叽喳喳的就对着汽车夫下了命令。
天津卫一座繁华的都会,和北平不是一个气象。李国明是个爱玩的,这回又是格外的要显本事,就支使得汽车夫团团乱转。及至到了傍晚时分,小鹿照着昨天的例子,还是在外面找了家西餐馆子吃饭,和他同座共餐的有李国明,也有张chūn生。小鹿和李国明都是西装打扮,倒也罢了,张chūn生一身布衣,面目又黧黑,进门时引得西崽频频看他,不知道他是位不修边幅的客人,还是个乱走乱钻的苦力。李国明见状,不由得回头和张chūn生比了比身量,随即笑道:“明天把我的衣服给你一身,要不然人家还以为你是个拉洋车的。”
这话说完,小鹿在雅间内坐定了,开口说道:“不,给他做新的。”
李国明立刻说道:“他添新衣服,有我的份儿吗?”
小鹿笑了,一边从西崽手中接过大菜牌子,一边低头答道:“随你,反正不是记我的账。”
李国明一听这话,登时又乐了,并且取代西崽,殷殷勤勤的向小鹿推荐菜品,想要趁机点几样自己爱吃的好菜解馋。及至订好了菜单子,西崽也恭恭敬敬的退出去了,小鹿抬头一看,却是发现张chūn生站在桌旁,是个侍者的模样。
“小张。”他开了口:“坐。”
张chūn生抬头面对了他,脸虽然黑,但小鹿也看出了他满脸的为难:“我不和您一桌吃了,我出去等着吧。”
小鹿垂下眼帘,低声答道:“你这套规矩,等将来讲得起的时候再讲吧。坐下!”
李国明含笑看了张chūn生一眼,然后嘁嘁喳喳的对小鹿说话:“吃完了还上哪儿去?天还早,看电影看戏都赶趟儿,回家多没意思呀!”
小鹿想了想,末了却是答道:“我想去看跳舞。”
第一百一十七章
李国明起初听闻小鹿要去看跳舞,还犹豫了一下,因为跳舞厅是个风花雪月的场所,而小鹿看起来又是一位典型的翩翩少年,把小鹿往那地方领,似乎是不大相宜,万一被程廷礼知道了,恐怕自己要受责备。
然而享用了一顿美餐之后,他因为身心愉悦,所以胆子一时有所增大,又得知小鹿只是想去“看”跳舞,便把心一横,答应了下来。
汽车夫按照李国明的吩咐,把汽车开到了皇宫饭店。此时华灯初上,那皇宫饭店门前流动着一片衣香鬓影,正是个华丽làng漫的所在。张chūn生到了这个时候,就很识相的坚决不再跟着小鹿往里走了,不是他怯头怯脑,而是那地方连门童都是西装笔挺的,他纵是进去了,怕是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。
小鹿这回没有qiáng迫他,保镖守在饭店门口,他跟着李国明走了进去。跳舞厅中的舞池一角,已经有白俄乐队在调试乐器,而其余的绅士淑女们各自或站或坐,全在活泼泼的谈笑风生。小鹿选了个隐蔽的茶座坐下了,这一刻心里倒是什么都没想,因为是真的很爱看跳舞——爱看,也爱跳,此刻跳不成了,也没有跳的兴致,那么单是看看也很好。
片刻之后,音乐起了,灯光也变了,摩登男女们相拥着进入舞池,开始各得其乐的翩翩舞蹈。李国明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,单是一杯一杯的喝汽水;小鹿倒是看得兴致勃勃,可惜眼前忽然一暗,是个大个子站在前方,挡住了他的视线。
他抬头看了看这人的高大背影,若不是这人有着一脑袋油光锃亮的黑头发,那他几乎要怀疑此人是个洋毛子。他有心让这人横挪一步让让地方,可在这话出口之前,他越是盯着这个背影瞧,越是感觉不对劲。有个念头在他心中呼之yù出,但是因为他不能相信,所以那念头像颗小心脏似的,硌在他的胸中一蹦一蹦。
正当此时,李国明留意到了那人的碍事,于是放下汽水杯子起了身,他一边往那人身边走,一边嗓门不小的开了腔:“先生,我说您——”
那人应声回头,下一秒,李国明哑巴了,小鹿也愣住了。
那人是何若龙。
何若龙穿着一身灰色西装,里面衬衫雪白,打着最时兴的花点子领结,头发偏分梳开了,也是一丝不苟。然而让小鹿惊讶的不是他的服装,而是他的人。
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何若龙。
何若龙那五官本来就是鲜明,如今一瘦,越发有了深目高鼻的意思,光影在他脸上一闪而过,依稀可见他两腮微微的有些凹陷,几乎带了几分病容。他显然也没想到自己身后会坐着小鹿,呆呆的望着小鹿站了片刻,他最后如梦初醒一般,向小鹿迈出了一大步。然而在乐曲声中张了张嘴,他却是没能说出话来。
李国明见势不妙,也直奔了小鹿。绕到小鹿身旁弯下腰,他慌里慌张的耳语:“鹿少爷,咱们还是走吧,您和他见面可是件犯嫌疑的事qíng,让人知道了,不好啊!”
小鹿轻声开了口:“这里只有我和你,你不说,谁知道我和他见了面?”
李国明一听这话,登时哑然:“我——”
他本意是“我凭什么不说”,可是脑筋飞快的转过了一圈之后,他发现自己还真是没有胆子说。自己上过鹿少爷的chuáng,虽说没对鹿少爷gān什么,但是鹿少爷若是以此跑去向军座告上一状,那自己旁的不敢保证,一粒枪子怕是肯定要吃的。
这时,何若龙终于开了口,那一声来得低哑艰难,像是从喉咙中硬挤出来的:“小鹿。”
话音落下,他失魂落魄的又向前走了一步,仿佛不能确认似的,又唤了一声:“小鹿?”
小鹿仰头望着何若龙,彩色灯光在他脸上滴溜溜的转,他的脸色随之千变万化了,一双大眼睛却是始终亮晶晶。盯着何若龙看了良久,末了他慢慢的垂下眼帘,似乎是很哀伤,似乎是很落寞,然而因为脸上没有表qíng,所以哀伤和落寞躲在冷淡的壳里,分明是不想给他看。
何若龙见到这样的小鹿,心中像是埋了一根刺,一扎一扎的让他疼痛。他是贪生怕死,可他也知道好歹。小鹿对他就是好的,而且是特别好,好得几乎狂热——他都懂,他都记得,他只是那时候吓坏了,吓得什么都顾不上,只想活命了。
他自认为是一辈子都没脸再见小鹿了,也没机会再见了,没想到今天暮然回首,却见了对方在灯火阑珊处。这一定是一种缘分,或许也是一种暗示,他想,尽管那暗示的内容,他还不大敢细思量。
现在他距离小鹿已经很近,但是音乐声是这样的大,他脑子里又是在轰轰的响,怎么呼唤都感觉自己像一出默片。于是鼓足勇气向前又迈了一步,这回他终于走到了小鹿近前。对着小鹿弯下腰,他气息颤抖着又开了口:“我们……我们说说话,好吗?”
小鹿注视着他——自从为他吐过了一口血之后,他就极力避免着去提这人,双方再相见会是什么样子,他也没有想象过。
可纵是没想象过,他感觉也不该是此时此刻的qíng景。眼睛望着这曾经被他视为珍宝一般的男人,他很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是心如止水。不要说爱,甚至连恨都没有,单只是脑子在按部就班的思考,非常的理xing,非常的自然,简直如流水,如磐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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