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看小鹿已经脱下外衣挂上衣帽架了,张chūn生也就不再多说,自行走到桌前,盛了三大碗米饭。刚把三副筷子也整整齐齐的摆好了,他忽听小鹿说道:“有酒吗?”
张chūn生停了手,站直身体答道:“厨房有烧酒。”
小鹿转身走到桌前坐下了:“咱们喝点儿。”
张chūn生出门去厨房倒了一小壶烧酒,因为没有专门温酒的家什,所以他把小酒壶放在了一小罐子热水里。捧着热水罐子穿过后院走向前院,在经过后院厢房之时,他特地的听了听,就听见里面有人在喘,正是何若龙的声气——何若龙声嘶力竭的叫了一上午,可惜小鹿不在,他是白叫;如今小鹿回来了,他不知道,也叫不动了。
对着厢房门口的卫兵笑了一下,张chūn生轻声说道:“辛苦了。”
卫兵似乎是刚吃完饭,其中一人的嘴上还沾着大米饭粒。对着张chūn生也一点头,卫兵很客气的问道:“张副官,我说里头这位,我们用给他送饭吗?”
张chūn生和蔼的答道:“少吃一顿饿不死,不用送。”
话音落下,他捧着热水罐子,继续向前走了。
张chūn生回到前院正房时,小鹿和武魁已经落了座。小鹿刚擦过了一把脸,和武魁一样,他那脸也被寒风chuī红了,脸蛋一红,衬得鼻梁额头很白,倒像是他上了淡淡的戏妆。张chūn生找出小酒盅,很有分寸的倒了三杯,又对小鹿说道:“团座,大白天的,喝一口意思意思就得了。”
小鹿盯着桌上饭菜,不置可否的笑了,笑完之后他一抬眼,看看武魁,又看看张chūn生,末了低声开了口:“自打我开始带兵,第一拨到我身边的人,就是你俩。”
张chūn生把三盅酒摆放好了,也坐了下来,同时听武魁答道:“是,那时候咱们是新兵营嘛,全是新的。”
小鹿轻声继续说道:“我的事qíng,瞒得了别人,瞒不了你们,尤其是瞒不了小张。从那年咱们上狗尾巴山剿匪,剿回一个何若龙开始,我疯也疯过了,傻也傻过了,牺牲也牺牲过了,不止是牺牲了我自己,也牺牲了你们的前程。你们跟着我,是为了将来能好,可是我为了何若龙,一门心思的要造反,你们的死活,我都不管了。”
张chūn生听了这话,低着头一言不发;武魁则是不大好意思的笑了笑,喃喃的说道:“没有,没有,您对我一直挺好的,您看我现在有兵有钱,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,不比原来杀猪的时候qiáng多了?”
小鹿微微的偏着头,睫毛向下扑散开来,让人不知道他在看什么。
“我没有家了,也没亲人了,也没有爱人了??”他抬手捏着面前的小酒盅转了转:“我觉得今天是很了不得的一天,我不能一个人吃这顿饭,所以,我让你们过来,跟我一起吃。”
话音落下,他举起酒盅向前一抬,随即仰头把酒灌进了嘴里。屏住呼吸咽下了这一口烈酒,他长吁出一口气,然后抬眼扫视了武魁和张chūn生:“咱们就是这一盅。下午还有事儿,等事qíng忙出眉目了,你们再往醉里喝。”
武魁一点头,端起酒盅也是一饮而尽。张chūn生比他动作略慢了一步,将酒盅送到唇边碰了碰,张chūn生忽然问道:“您现在不去瞧瞧何若龙?”
小鹿笑了,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了自己的饭碗里:“有工夫再去看吧,我这一趟不是为了他回来的!”
张chūn生问道:“那您是为了什么?”
小鹿斩钉截铁的答道:“钱,权,土地,军队,荣华富贵!”
张chūn生点了点头,随即一口gān了盅子里的酒。
如同小鹿所料,前线的队伍听闻后院起了火,先是大乱了一阵;紧接着听闻主帅也被人绑了去,那乱就有了要平息的趋势,取而代之的,则是茫然;及至又听东河子一带如今已经恢复了秩序,茫然就彻底占了上风,大大小小的管事军官们全有些不知所措了。
主帅都没了,他们自然没有再往前打的必要;往后退,他们若是不换旗帜的话,也没有地方给他们退;天寒地冻的,他们总在前线耗着,也不是长久之计。
有那比较忠于何若龙的人,愿意冒险打回东河子,去把何若龙救出来,但是这主意实在是禁不起推敲,因为何若龙单枪匹马的落在姓鹿的手里,姓鹿的手略紧一紧,兴许就把何若龙给捏死了,还能等到让你去救?
除了忠于的,就是不甚忠于的。有人开始盘算着去投奔程军,可先前他们互相打得你死我活,已经成了仇敌,如今忽然跑过去投靠,也很可能是有去无回。
众人正是惶惶然的不知所措,这一天东河子那边忽然来了公文,说是何若龙师长“身体欠安”,暂时不能视事,所以赵振声将军下了命令,让鹿子苹团长暂时代替何师长处理全师军务。而那位新上任的代理鹿师长下令前线军队就地安营,预备接收给养,等待过年。
这帮人看了这样一份公文,心中都如同明镜一般,知道那赵振声如今天女散花一般的四处派发委任状,鹿团长和姓赵的搭上了线,也得了个临时的名分。照理来讲,鹿团长此刻就成了他们正式的长官,东河子县城发出来的军令,他们也应该听,问题是何若龙如今生死未卜,他们就这么乖乖的换了东家,是不是也太不讲究了?
在前线众人犹豫观望之时,东河子县城内的小鹿走进了关押何若龙的厢房之中。
厢房空空dàngdàng,只有一张chuáng和一副桌椅。门窗外面有卫兵昼夜把守,房门挂着大锁,窗口也从外罩了一层铁栅栏。小鹿进门之时,何若龙穿着单衣坐在chuáng上,正在直勾勾的望着窗外发呆。chuáng是很结实的铁架子chuáng,他背靠chuáng头,两只手左右伸开,手腕被人提前用铁铐子铐在了chuáng栏杆上。
闻声怔怔的望向小鹿,他现在漂亮不起来了,连着好些天没刮脸,他下半张脸都脏兮兮的泛着青,然而眉眼还是原来的眉眼,浓眉大眼,眼窝凹陷着,因为太瘦。
第一百三十七章
小鹿一步一步走到了何若龙面前,低下头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看;而何若龙仰起脸正视了他,正视片刻之后,忽然开始了挣扎与踢打:“放了我??”他毫无预兆的涕泪横流了,很绝望的对着小鹿哭喊:“放了我??我都是师长了,我的兵也开始连着打胜仗了??放了我??”
他张大了嘴弯下腰,几乎是撕心裂肺的嚎啕了:“我都是师长了??我都是师长了??”
小鹿审视着嚎哭不止的何若龙,知道这个人的jīng神快要崩溃了。他哭出来的都是实话,都是心里话——他都是师长了,依稀的,仿佛的,都有机会摸到省主席的边了。这个人是真有雄心壮志的,当土匪的时候,他就想要弄个番号;有番号了,他又想着走出一条通达仕途。几次三番的换东家,几次三番的倒戈,他看起来是一根墙头糙,其实没有谁比他的立场更坚定。他的确是一根墙头糙,他不在乎风往哪个方向chuī,他只是要向上钻,从一棵糙,钻成一棵树。
小鹿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,再没有人是真心的教导他提携他,所以他只能是冒险,只能是摸索,每迈出一小步,都要做无穷的细思量。真不容易,真艰难。赵振声显然只是在拿着委任状当人qíng卖,可他把那张纸片子当成了祖宗牌,心心念念的记着自己“都是师长了”,“已经是师长了”。
说起来是真可怜,可惜人各有命,各有各的可怜。
“我听人说??”小鹿居高临下的开了口:“你今天又闹了绝食。”
何若龙垂了脑袋,哭得说不出话,只能是虚弱的摇头。
小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,他的弱小,让小鹿骤然觉出了自己的qiáng大。缓缓的把手指收紧了,他想qiáng大真好,qiáng大了,就可以建立自己的秩序。钱、权、程、何四样,也终于按照他的心意各归了各的位。虽然目前的局势是前所未有的复杂,自己处在风làng漩涡之中,前途也是未卜,可他放眼望去,只觉前方天高地阔,正是一个整整齐齐的好世界。
他就是死,也要死在这样一个好世界里。
拧了一把湿毛巾,小鹿抬起何若龙的下巴,亲自给他擦净了面孔。
何若龙已经对他哭了好几次,哭的时候是qíng不自禁,感qíng失了控,理智却是还有的,知道自己哭也是白哭。此刻他哭过一场了,再哭也哭不动了,便喘息着向后依靠了chuáng头,抬眼去看小鹿,眼中有绝望,有迷茫,也有恨。
小鹿在他身边坐下了,将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腿间。隔着薄薄一层裤裆,小鹿一边拨弄着他的器官,一边说道:“写封信吧,给你那些老部下,劝他们早识时务,别再跟我充硬骨头了。”
何若龙瞪着他,不说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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