断断续续的,小鹿病了半个多月。到他肚子里又能存住食物的时候,他已经瘦得脱了相,加之张chūn生新给他剃了头发,他脑袋光秃秃圆溜溜,满脸就只剩了一双大眼睛,脖子细得则是可以被武魁一把攥住。丛山一天一趟的过来看他,给他带些清淡柔软的好吃好喝。他仰卧在院中yīn凉处的躺椅上,衣服倒是穿得整齐,只是衣裤之中空dàngdàng的没内容,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微弱,咈咈的类似气流,整个人宛如一缕香魂一般。
李国明连着二十多天没受折磨了,他有一点惦记病中的小鹿,然而又不是很愿意过去探望,因为怕去了之后回不来,会被张chūn生支使着伺候小鹿。如今见小鹿渐渐的还了阳,他心中轻松,这天便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了一番,想去小鹿身边凑个趣儿。
可惜他选择的时机不巧,走到小鹿身边还未坐下,丛山就来了。
丛山给小鹿带来了一罐子很gān净的咸菜,让他配着白粥吃,又在躺椅旁坐下了,摇着折扇叹息道:“真的,师座,我有点儿后悔,让小胡去一趟也行嘛,总比gān脆没人露面qiáng啊!”
小鹿点了点头——前几天赵将军在北平召开了一场军事会议,据说规模很大,规格也高,晋察冀绥有名有姓的大军头,即便本人不能出席,也都派了代表过去参加会议。小鹿病成那个样子,自然是去不得的;丛山替小鹿管着所有事务,如同摄政王一般,也是不能往远了走。而当时一个病一个忙,还没觉怎的;如今再回想起来,才后了悔,只怕赵将军那里有了好事,会落下自己。
事已至此,会议早结束了,所以两人慨叹一番,也只好作罢。丛山坐在他身边,没有急着走,而是撸起袖子摆弄自己的手表。小鹿斜眼盯着丛山的腕子,看那是一块很新的好表。忽然又想起了程世腾,他不知道程世腾今年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礼物。也许还是袖扣,还是袖扣也很好,用不上,看一看也是赏心悦目,而且不占地方,放在抽屉里,谁也不知道。
“今年夏天是不是特别热?”他有气无力的问丛山。
丛山立刻摇了头:“没有,和往年一样。师座现在是身体虚弱,扛不住冷热。热时候在后头呢,您等着到七月份再看吧!”
小鹿心算了日期,随即说道:“马上就是七月了吧?”
丛山答道:“马上就到。”
丛山所言非虚,一进七月,天气果然一天热胜一天。而在小鹿可以病怏怏的照常出门处理军务之时,日本军队对着宛平县城开pào了!
在此之前,日本军队一直在丰台举行军事演习,但是上至赵将军下至老百姓,都没想到真会有大战爆发。日本军队对着县城开了pào,县城内的驻军也立刻做出了还击。平津一带全部进入了戒严状态,程世腾人在租界地,倒是并不慌张,只是有些忧虑,不知道这一场战争要多久才能平息——按照惯例,开过pào放过枪之后,谈判也就该开了。
如同程世腾所料,日本军队没能迅速攻克宛平县城,于是果然和赵将军开了谈判。
这一场谈判反复漫长,而在谈判的同时,日本军队也就陆续集结到了平津地区。这个时候,华北的空气就不对劲了。
到底是怎样一种不对劲,人心惶惶,没有谁能够未卜先知。程世腾的东河子之旅自然是要暂时搁置了,他每天早上第一件事,就是打开无线电听新闻广播,然后再去看来宝送进来的最新晨报。租界内当然是安全的,他心里惦记的是小鹿——一旦爆发大战,小鹿身为军人,而且是有地盘有军队的大军头,难道是能脱得了gān系的?
他只有小鹿这么一个亲人了,双方尝过了那么多爱恨qíng仇、经过了那么多你死我活,如今总算是熬到了言归于好的一天,他可禁不住对方再有个三长两短。
他慌慌的,想要设法走小路赶往东河子,去和小鹿见一面——在最危险的时候,他想他们应该在一起。
可是未等他设出法来,日本军队已经向北平发起了总攻。
在总攻的当夜,赵将军撤离了北平;翌日,北平沦陷。
在北平沦陷的当日,天津城内也开了战。一日一夜的激战过后,天津也沦陷。
第一百九十章
天津沦陷了,市区被轰炸成了火海。程世腾人在租界内,倒是安全得很,可租界外既然成了火海,租界再安全也是一座孤岛,程世腾尽管很相信欧美诸国的实力,也知道日本军队绝没有往租界里扔炸弹的可能,但孤岛毕竟是孤岛,他住在其中,并不知道自己是安安稳稳的留下来继续生活好,还是打起包裹,往更安全的地方逃命好。
照理来讲,当然应该是往远了逃,可再怎么逃,也无非是从一处租界,逃到另一处租界——他虽然是个中国人,但是中国的土地,他已经不大敢踏了。
遥远的pào声渐渐停息了,程世腾站在顶楼窗前向外望,见门外街上的难民们也一天一天的疏散了开。此刻家里除了他之外,只有一群没有思想只会行动的仆人和保镖。来宝不在,因为在日军飞机的大轰炸中,他的家庭遭了灭顶之难。
在战火烧到天津之时,程世腾早早的让他赶紧回家把老娘媳妇接进租界避难,还派了几名保镖要给他做帮手。但来宝认为自己不过是去接两个人,而且是两个大人,用不着前呼后拥的带随从,所以自己坐着一辆洋车就走了。
结果他刚到市区不久,日本飞机就来了。
他那所方方正正漂漂亮亮的小房在轰炸中化为了废墟,老娘和媳妇倒是逃出来同他会合了,然而一场轰炸结束之后,街上难民汇聚成了人cháo,一股脑的往租界里涌。来宝怕飞机再来,发了疯一般的挤向前方,要给老娘和媳妇开路,挤着挤着一回头,他骤然发现老娘和媳妇都不见了。
来宝想要回去找,可这时人山人海一起移动,他脚不沾地的被人cháo裹着走,想往哪个方向去,也就由不得他了。
再后来,日本飞机又来了,这一回不止是轰炸,还用了机枪向地面扫she。来宝是最先被人cháo卷入租界的那一批,除了鞋丢了衣服破了之外,周身再无损伤,可他的老娘和媳妇,却是双双的遇了难。
来宝是在第二天凌晨,才在死人堆里找到了老娘与媳妇的尸首。老娘跟着他还没享几天福,媳妇也是刚刚有了身孕,来宝万没想到自己会忽然家破人亡,哭得死去活来。而程世腾也是死过老子的,很体恤他的心qíng,又给他钱又给他时间,让他自去料理亲人的后事。
家里没了来宝,先前程廷礼派过来的小子——相貌有一点像小鹿的——因为手脚不gān净,也被程世腾打发掉了。他没有兴致再去招揽这种ròu体上的伴侣,故而如今无论坐卧,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。在窗前站得久了,他转身走到沙发前坐下来,开始翻阅新到的报纸。报纸是租界内报馆的出品,因为足够中立,所以新闻的真实xing倒是可以信赖。
日本军队正在向张家口bī近,距离小鹿所在的东河子还有一段距离。接下来局势会恶化到什么地步,没有人能做出预计。程世腾没办法向小鹿做出任何建议,甚至根本无法和小鹿取得联系,所能做的,便是天天坐在家里翻报纸,越翻越是绝望,因为感觉这一次日本军队来势汹汹,显然是再没有和谈的余地了。
不和谈,那就只有打了。要打,那就有生有死、有输有赢了。
程世腾在yīn暗的屋子里读报纸、想心事,想着想着犯了困,不知不觉的歪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。
然后,他梦到了父亲。
梦中的程廷礼背着双手,在他面前焦虑的踱来踱去,而他垂着双手站在一旁,像先前无数次挨骂时一样,心不在焉的做了个诚恳领教的姿态。程廷礼踱到了一定的程度,忽然抬头怒道:“你还不走?!”
程世腾连连点头答应着,也感觉自己是应该走,至于要往哪里走,梦中的他则是根本没有考虑。他点了头,程廷礼也还是焦虑,对着他又瞪眼睛又挥手,一声声的只是咆哮:“你还不走?咱家这些年树大招风,谁不认识你程大少爷?到了这时候你还不走,你等什么呢?混账东西,你真是要把你老子活活气死!”
程世腾不以为然的一撇嘴,心想你不是已经死了吗?
这个念头一闪,程世腾瞬间醒了过来。睁开眼睛望向上方,他盯着天花板,就感觉粘稠的汗水顺着自己周身万千个汗毛孔,在一点一点的往外渗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有所思故有所梦,还是父亲真的死后有灵,给自己托了梦。的确,自家树大招风,平津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但自己如今已经躲进了租界地里,难道也还会再把风招过来吗?
中国军队一败涂地,王师长等人早逃了个无影无踪,自己的武装后盾随之消失。没有力量,然而有钱有名,是程廷礼的儿子,在省政府招招摇摇的当了好些年肥差,栽培了不少人,也得罪了不少人。如今日本人来了,世道变了,自己这棵树,又将会招来什么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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