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鹿听了他这个质问的语气,还和当年找碴时是一模一样。qiáng压愤怒的咬了咬牙,他低声说道:“让开!”
程世腾握住了他的肩膀,简直要急死了:“难道我就全是坏,没有一点儿好?咱们小时候——”
话没说完,小鹿一拳挥出去,正中了他的胸膛。这一拳的力气极大,杵得他向后一仰,“咕咚”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。趁着他尚未爬起来,小鹿绕过他,匆匆的走了。
程世腾在地上躺了一会儿,因为屋里没别人,程廷礼也不肯动,所以他只好讪讪的自己爬了起来。
“白养了!”他对着父亲发牢骚:“您也是的,当初就不该送他去日本!”
程廷礼答道:“不送?万一他一时想不开,再去砸你那狗头怎么办?我看你也就算了吧,找什么样儿的找不着,怎么就非盯上他了?难道咱爷儿俩一个毛病,全都命中犯鹿?”
程世腾听到这里,感觉这实在不像是老子该对儿子讲的话,倒仿佛他俩是一对嫖友,在jiāo流嫖经。不过他这父亲本来就是与众不同,没法挑剔。
“办事处是吧?”他垂死挣扎的说道:“行,我明天找他去!要散也得是我说散,别人谁说了也不算!不是我说,他就是坯子不好,不听话。都他妈成太监了,还折腾什么啊!您也别让他带兵了,让他回家!我听人说,骡子驴马骟完了就老实,怎么人和牲口这么不一样呢?”
程廷礼听到这里,也感觉儿子说的不是人话,故而言简意赅的呵斥了一声:“滚出去!”
程氏父子不欢而散,小鹿回了办事处,却是兴致勃勃的直接找到何若龙,开口第一句话便问:“gān爹和你谈了什么?”
何若龙把小鹿拉过来向下一摁,让他坐在了chuáng上,又给他端了一杯热水。然后端端正正的站到小鹿面前,他微笑着抬手一抱拳:“鹿营长,谢了,你是我的贵人。”
第五十七章(上)
何若龙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小鹿面前,将他和程廷礼的谈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。他脑子是聪明的,对于人生大事,格外又要机灵许多分。今天在进入程公馆时,他虽然是先被公馆内的华丽风光震得失了神,但是自从单枪匹马进入了小客厅之后,他收拢心神,立刻恢复了往昔的jīng明。
当着程廷礼的面,他是问一答十、问十答百,声音是朗朗的,言辞是侃侃的。末了程廷礼果然许了他一个脱胎换骨的机会——程廷礼派他回狗尾巴山,把方圆百里的土匪全部收编,能收编多少算多少,收编出了一个营的人数,就委他个营长;若是收编出了一个团或者一个师,便委他为团长或者师长,总而言之,让他自己掂量着gān,有多大的本事,当多大的官。至于军饷,程廷礼出一半,余下一半让他就地自筹。如此一来,匪患既能得到整治,程廷礼又扩充了力量,何若龙也有了高升的机会。
当然,gān不好的话,程廷礼不受损失,至于何若龙,他也无需再管了。
何若龙不想“不好”,万事全往好的一方面考虑。当年他当土匪,总像是bī上梁山,心里存着万般的不得志和不得已,却又无人可诉。如今一朝脱了这一身土匪皮,他坐在电灯下,整张面孔都放了光彩,一双黑眼睛也是熠熠生辉。
“又活回人样儿了!”他对着小鹿慨叹:“我还以为我要当一辈子贼。”
小鹿看他这样高兴,也很想笑,但是平时笑得太少,偶尔笑一次也是淡笑或冷笑。他心里快活,脸上表现不出来。
何若龙向前伸手握住小鹿的两条臂膀,前后用力的摇晃了几下,晃得小鹿脑袋乱颤。随即他笑着咬了牙,因为方才使劲使大发了,牵动了左臂的伤口。
熬过这一阵疼痛之后,何若龙忽然问小鹿:“你是我的恩人了,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?”
小鹿笑了一下:“不必。”
何若龙不说话了,单是看着小鹿微笑。小鹿迎着他的目光,gān巴巴的问道:“看什么?”
何若龙摇摇头,含着笑容答道:“没事儿。”
说这话时,他的脸有些红。小鹿方才看他乐得像个大孩子一样,抓着自己乱晃,已经是很可爱;如今无端的羞涩了,也有一点动人。这个人真是好,小鹿想,不是说他人品好本领好,是他这个“人”好,长得好,笑得好,撒欢很好,脸红也很好。
小鹿一想到何若龙种种的好,就垂下睫毛不肯再看他了。仿佛得了好吃的好玩的,不急着吃和玩,而是要把它藏起来,留着以后慢慢享用。
小鹿没法把何若龙也给藏起来,他对人和感qíng也从来不抱天长地久的打算,何若龙这样的好,他也尽qíng领略了对方的好,这也就够了。
小鹿回房休息,一夜过后,他照例是早早醒来拥着棉被发呆。张chūn生给他预备了洗漱用的热水,又拿了一张晨报过来,站在chuáng前给他读新闻。一条新闻没读完,房门一开,何若龙一手拎着一捆油条,一手端着一大碗豆浆,径直的走了进来。
张chūn生没想到他这么自来熟,随即发现被窝里的营座显然也是一惊。何若龙乐呵呵的对着张chūn生一点头,然后走到chuáng边弯了腰,抓起被角向上一掀:“鹿营长,起来啦!”
他手很快,让旁人简直无从阻拦。小鹿身上一凉,而何若龙向下一瞧,当即笑道:”睡觉还穿这么多?”
小鹿的确是穿得多,睡衣睡裤俱全,衣裤料子是洗软了的白棉布,睡衣下摆平平整整的掖在裤腰里,裤腰还穿着抽拉绳,两边绳头系成了个很匀称的蝴蝶结。除此之外,他甚至还穿着袜子。盘着腿坐起来,他看看何若龙,又看看张chūn生,有一点尴尬,但是还能够保持平静:“谢谢你的早餐。”
张chūn生不知道小鹿的隐疾,但是熟知小鹿的怪癖,于是此刻他转向何若龙,彬彬有礼的说道:“何先生,请您暂时回避片刻,我们营座现在要洗漱了。”
何若龙答应一声,转身出了门,出门之后才反应过来——他洗个脸刷个牙,怎么还得让我回避?就算他是个女的,就算他是个huáng花大姑娘,洗脸刷牙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qíng啊!
屋子里响起了哗哗的倒水声音。何若龙回头一瞧,结果看见张chūn生也出了来。把房门关严了,张chūn生在门口一站,是天下门神中最不起眼的一座。
何若龙第一次意识到小鹿是个怪人,正当此时,有客来到,乃是程世腾。
办事处的管事人把程世腾一路引到了小鹿这边。何若龙认识程世腾这张脸,也隐约能够猜出他的身份,但是未经介绍,不好贸然的和他打招呼。程世腾在经过他时,倒也特地的看了他一眼,这一眼来得居高临下,是大少爷见了穷小子,并且是陌生的穷小子,纵是看了,也没看在眼里。
何若龙被他这一眼看得心中一寒,同时见他走到了房门前,管事人先是对着张chūn生笑了一下:“程大爷来找鹿营长,麻烦你给通报一声?”
张chūn生面无表qíng,侧脸隔着门板喊了一声:“营座,有人找您。”
管事人立刻跟着补了一嗓子:“是程大爷,咱们程主席的公子——”
程世腾听管事人说话啰嗦,当即不耐烦的抬手将他向旁一推。与此同时,屋中传出小鹿的回答:“等一下。”
程世腾站到了门前,伸手想要推门:“小鹿,刚起chuáng吗?正好,跟我回家吃早饭。”
何若龙听了“家”和“早饭”两个词,心中又是一冷。那个“家”里给小鹿预备的早饭,一定不会是油条豆浆。
张chūn生堵在门前,忽然轻声说了一句:“您请稍等。”
程世腾万没想到这么个黑头黑脸的小副官敢挡自己的路,登时就要瞪眼睛。然而正在此时,房门一开,戎装笔挺的小鹿走了出来。
面色不善的看着程世腾,他开口问道:“你找我有什么事?”
张chūn生自动的退到了一旁,而程世腾换了一副面孔,瞬间变成了慈眉善目:“小鹿,爸让我来找你的,他有话和你说。再说你好不容易才回天津一趟,家里又不是没你的屋子,你总在这儿住着算什么呢?不看我的面子,看爸的面子,你也不该这么绝qíng是不是?”
小鹿听到这里,心头忽然拱起了一股怒火:“我绝qíng?”
他向前bī近了一步,仰着脸直看到了程世腾的眼睛里去:“我绝qíng?”
程世腾还未回答,他已经气到了要发疯的程度——念得好好的书,说退学就退学了;无缘无故的,就能被骗进空屋子里囚禁一整年;不让他出门,不许他有朋友,关着他养着他,最后原来只是为了chuáng上那点脏事!既然如此,不如早露面目,何必当初疼他爱他,后来又bī他害他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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