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气暖了,暖出了一个糙长莺飞的好世界。小鹿住进了师长留下的大宅子。宅子是两进的大院落,但他也还是只要后院三间上房。每晚入夜之后,会有野猫前前后后的叫chūn,叫得撕心裂肺,如同孩子哭。张chūn生手持竹竿,每天晚上都要在院子里南征北战的撵猫,然而撵之不绝。
后来,上蹿下跳的张chūn生比野猫更让小鹿烦躁了,他站在门口,扯着粗喉咙对着张chūn生吼:“你天天夜里胡折腾什么?!”
张chūn生吓了一跳,登时在院子里打了立正:“报告团座,这些野猫叫个不休,我是怕……”
没等他说完,小鹿像狗似的狂吠一声:“屁话!它没老婆它不叫?”
话音落下,小鹿转身一步迈进房内,“咣”的一声摔了房门。
张chūn生握着竹竿,站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,然后讪讪的掉头走回了前院。武魁正和几名小勤务兵蹲成一圈嗑瓜子,见他臊眉耷眼的回来了,就哧哧的发笑:“不撵猫了?”
张chūn生摇摇头:“不撵了。”
武魁笑问:“团座刚才嗷一嗓子,骂你什么了?”
张chūn生答道:“没骂我,说猫呢。”
武魁追问:“猫?猫又怎么了?”
张chūn生灰溜溜的说道:“他说猫没老婆,叫一叫也是qíng有可原。”
武魁听了这话,就吐着瓜子皮,哧哧的继续笑。笑到最后,他声音很低的咕哝了一句:“他也没老婆。”
张chūn生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,正好手里的竹竿是现成的,就用竿子照他后背捅了一下:“别他妈胡说八道!”
小鹿从来不到院子里和小部下们开玩笑,他这人也说不出是哪里怪,总之放到哪里都像是格格不入。硬往人堆里挤的话,旁人不自在,他也不自在。
所以独自站在屋子里,他守着一台新留声机消遣。留声机是他到东河子之后,特地给自己置办来的,专门为了听他从日本带回来的那些演歌片子。唱片放到机器上,大喇叭里传出异国他乡的歌声,低低的,颤颤的,带着异族的哀与愁,有时候听着会像是哭。
猫也替他哭,留声机也替他哭,他自己就不哭了。
第七十五章(下)
西历四五月份的时候,小鹿一边断断续续的招兵,一边开始着手建造起了兵工厂。
程廷礼麾下如今已经聚了几十万人,然而没有几处像样的兵工厂,枪支子弹总以购买为主。先前程廷礼力量薄弱,所用的军火数量也有限,所以也没有动过自给自足的念头;然而今时不同往日,他大器晚成,居然在年近半百之时重新又发了迹,为了将这一小片江山长久的独占经营下去,他就不得不往长远里看了。
让小鹿去办兵工厂,是程世腾的主意。程世腾记得小鹿从小就说要去德国学习机械知识,回来做工程师,开工厂办实业。这句话的前半句,已经被他亲手搅huáng了;后半句倒是还有实现的可能,毕竟兵工厂也是工厂。
程廷礼对小鹿的理想不是很感兴趣,但是也愿意拨一点钱和人给小鹿,让他自己试着去gān一gān,gān成了,自然是好;gān不成,也没关系,因为军中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技术底子,gān不成也是正常的事qíng。况且这事qíng也不只是小鹿一个人在做,察哈尔境内的新兵工厂已经建成了好几处,全在争抢着要先开工。
小鹿对于兵工厂的兴趣很大,尤其这兵工厂不是制造土枪土pào的小作坊,而是真正现代化的机关枪厂。为了保证兵工厂的安全和秘密,他将工厂设在了距离县城三十里远的山沟之中。
这山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但是只要肯向前向后多走几步,那就又有村又有店,不算荒凉偏僻。除此之外,这里的风景十分优美,处处花糙葱茏,小树林里有松鼠有兔子,最凶的野物是野猪,chūn夏秋三季是绝对的没有láng。从山沟前方的村庄出发,有平坦宽阔的官道直通县城,运粮运人全都方便得很,下雨刮风都一样能走。
自打小鹿升任团长之后,武魁也挂了个官职,成为警卫班的班长。他这个人贫嘴恶舌好色,但是也聪明蛮横凶恶,是个真能办些事qíng的人。小鹿总憋着要把他吊起来抽一顿,但是每当他真要找鞭子时,武魁就会抱头鼠窜。抱头鼠窜也是需要胆量的,团长没发话,谁敢走?武魁就敢。
几个小时之后,等他试试探探的又窜回来了,小鹿往往已经消了气,懒得再理他了。
武魁是这样的不驯,同时对他又是始终忠诚,所以小鹿这一趟出城办厂,反倒没有带他。把武魁留在东河子县城里,他让武魁负责招兵。
武魁留恋城内的繁华,很是愿意;张chūn生比较烦武魁,所以也很是愿意。在这种皆大欢喜的局面之下,小鹿带着他的兵,和他从山西雇来的技术人员,出发进山了。
山中的风光虽然美妙,但山中的生活可是远远不及县城舒适。好在jiāo通便利,士兵赶着大马车,昼夜不停的从城中运来砖瓦,倒也很快边建造起了成排的房屋——小鹿爱gān净,新造的土坯房他不肯住,因为土坯里时常会有活蚯蚓拱出来,毫无预兆的掉到他的头皮上或者领口里。
小鹿到了这山里,偶尔会有与世隔绝的感觉。他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,整天的在工厂里转,很快就将一张雪白的面孔晒成了麦色。张chūn生每隔一个礼拜给他剃一次头,剃得他总像是刚从庙里跑出来的。
张chūn生其实并不喜欢给他剃头,他的头发乌黑细密,是好头发,非常的适合梳小分头。张chūn生有时候想象一下他西装革履小分头的模样,想到最后,就感觉那样的团座真是漂亮死了。
小鹿在山沟里住了半个来月,渐渐摸透了周遭的地形,又因为天是越来越暖越来越长,所以吃过晚饭之后,他添了个新的消遣——打猎。
他也不往远跑,只带几名卫兵在附近钻林子。他枪法不错,眼神尤其好,几乎就是弹无虚发,每天晚上都能拎回来几只兔子或者几只鸟。张chūn生认为他这个玩法很不错,同时幸灾乐祸,因为如果武魁在场,一定乐得发疯。对于武魁来讲,打猎的乐趣,并不低于逛窑子。
然而幸灾乐祸了没有几天,这天傍晚,张chūn生正在小鹿房里叠军装,忽听门外人声嘈杂,冲出去一瞧,他登时变了脸色,因为小鹿是被一名卫兵背回来的。卫兵见了张chūn生,连忙嚷道:“张副官,不好了,团座让野猪给撞了!”
张chūn生惊讶之余,莫名其妙:“野猪?”
小鹿灰头土脸的挣扎着要下地:“我没事儿,那野猪就是力气大,没伤着我。”
张chūn生弯腰一看,只见小鹿的小腿裤管裂开了一道口子,口子血淋淋的,显见里面皮ròu是受了伤。痛心疾首的嗟叹一声,他让卫兵把小鹿送进房里坐下,自己也跟着进了去,张张罗罗的找刀伤药。正是忙乱之时,又有一名卫兵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——喘得太厉害了,他把话都喘成了片言只语:“报告……来了……”他伸了手往门外指:“来了……”
小鹿几乎是被大野猪一嘴接一嘴拱出林子的,所以听闻此言,不假思索的立刻问道:“什么来了?野猪?”
卫兵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,然后勉qiáng说出了清楚的整话:“报告团座,不是野猪,是何团长来了。”
小鹿盯着卫兵:“什么何团长?”
卫兵答道:“就是河北那个何若龙何团长。他带了一个警卫排,已经出村了。”
从卫兵口中的“村”到兵工厂,距离不过十里地,天气gān燥,路又平坦,骑马的话,简直可以转眼就到。小鹿目瞪口呆的望着卫兵,彻底傻了。
第七十六章(上)
小鹿自以为已经把何若龙丢在旧世界里了,是上一辈子的人了,万没想到旧世界与新世界之间只隔了几百里地,活蹦乱跳的何若龙,是可以自己找过来的。
像做贼被人抓了现形一般,他没惊没喜,反而是呆住了。张chūn生给他脱了鞋袜挽了裤管,一边对他察言观色,一边湿毛巾轻轻擦他受了伤的左小腿。伤是皮ròu伤,开在小腿肚子上,不知道是被什么硬东西刮的,居然会连裤子带皮ròu一起刮开。伤口不长不深,鲜血却是流了很多,张chūn生咬着牙给他擦,急着擦gān净了好给他上刀伤药,然而那血沥沥的往下淌,始终是擦不gān净。
正在张chūn生心疼着急之时,小鹿忽然一动——像被鬼上了身似的,他糊里糊涂的就清醒过来了。眼看身边桌上摆着一卷子绷带,他也不言语,抬起左脚蹬上张chūn生的肩膀,他低头抻开绷带就往左小腿上缠。慌里慌张的缠住了受伤的半截小腿。他把卷起的裤腿又往下一放,放下之后发现不行,裤腿不但染了血,而且豁了口子。捂着裤腰站起身,他六神无主的环视了房间,随即一屁股又坐了下去:“小张,马靴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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