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世腾盯着他的背影,细细的看,越看越感觉这是一具粗笨庞大的身体,牛马一样,一丝美好的地方也没有,可竟然也敢爬上小鹿的chuáng,小鹿竟然也就真让他爬了!
“见着了。”他咬着牙说话,语气倒还是缓和的,只是太阳xué那里有青筋迸出,一跳一跳的隐隐作疼。越是疼,他越警惕,越要控制自己:“何团长也知道,他见我像见仇人一样,不要说在外面,就算回了家,他也不肯理我。”
他把话说得这样诚恳而又心平气和,听得何若龙反倒很不舒服,尤其是讨厌那“回家”二字。不过飞快的一转念,何若龙系着纽扣转过身,似笑非笑的说道:“一家人,没有长久的仇,有话慢慢说,总有说开的一天。实不相瞒,我和小鹿前一阵子也闹了别扭,现在不是也好了?”
程世腾垂下眼帘,估算了自己的卫士数目和何若龙的人马力量。他不是来打仗的,身边只带了一小队随行的保镖;何若龙就不一样了,他没细研究过何若龙的驻军地点,不过何若龙的队伍距离此地一定不远,况且就算没有何若龙,也还有小鹿。这一带是小鹿的地盘,双方真闹翻了,他知道小鹿肯定要站到何若龙那一方去。无论怎么算,自己都是绝占不到便宜。
想到这里,程世腾抬眼对着何若龙淡淡一笑:“何团长说的有理,一家人,没有长久的仇。等仇散了,还是一家人。”
然后他转身向外走去,且走且道:“何团长自便吧,我难得过来一趟,再去前头和小鹿说说话儿。”
何若龙没言语,目送程世腾走出后院。程世腾是个高挑身材,衣服架子似的。一身白衣被他穿得平平展展一尘不染,短短几步路也能让他走得风度翩翩。何若龙低了头向前看,目光被两道浓眉压着,知道程世腾那一身做派,自己这辈子怕是难学成了。
然后他紧闭双眼紧攥拳头,屏住呼吸静了一会儿——这回可真是过了明路了,真是撕破脸皮要造反了。前程xing命全押上,就为了赌一个小鹿。值不值得,他不知道,他只知道小鹿真美,小鹿真好。不管值不值得,这个险,自己这辈子就冒这一次。值不值得都gān了,都认了!
就冒这一次,这个险太险了,冒过这一次,以后是绝不敢再冒了。
程世腾慢慢的走回前院,迎面遇见了个满脸横ròu的大汉。这大汉的脸上虽然横ròu油光俱全,但是五官端正,不吓人,看久了甚至还有点面善。程世腾认识他是小鹿身边的人,仿佛是姓武,但是也不确定。
武魁眼看程世腾从后院走出来了,心中一惊,只感觉自己是头发一竖,随即才想起来自己没头发。陪着笑迎上去,他chūn风一般的招呼道:“大少爷,前院儿的正房刚收拾出来了,您请到正房里坐,正房敞亮。”
程世腾不置可否的跟着武魁进了正方堂屋。他进门时,吴专员拿着他的笔记本子,还在对着小鹿高谈阔论。小鹿站在一旁做侧耳倾听状,同时不住的点头。忽见程世腾走进来了,他只淡淡的瞟出一眼,随即把注意力又放回到了吴专员身上。
程世腾从勤务兵手中接过一杯茶,一口一口的慢慢喝,茶是喷香的热茶,从他的舌头开始烫,一直烫过他的喉咙烫进了他的胃。
然后他打了个冷战,同时意识到自己非常冷,端着茶杯的手居然是冰凉的。
第八十七章
慢慢的,程世腾将一杯热茶喝到了底。然后将茶杯随手放下了,他忽然开口,打断了吴专员的谈笑风生:“小鹿,你出来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
小鹿看了他一眼,若是放在先前,一定给他一张冷脸,但如今和先前不一样了,他心里有了新主意,对待这恩怨难分的旧仇人,似乎也可以豁达一点了。
对着吴专员和黑衣人一点头,小鹿一言不发的迈步走出了房门。程世腾心有灵犀的跟上了他,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厢房。房门一关,窗扇一掩,厢房内骤然变得冷清肃静,隔着一张桌子,小鹿坐下了。双手搭在大腿上,他腰背挺直,是军人式的正襟危坐。
程世腾坐在了他的对面,眼看桌面托盘上摆着一只茶壶和几只茶杯,便挑了一只倒扣着的茶杯:“这是gān净的吗?”
小鹿抬眼一扫他的手:“gān净的。”
程世腾不再多问,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吞吞的茶水,然后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小药瓶,他拧开瓶盖倒出一粒药片。仰起头把药片拍进嘴里,他紧接着又连喝了几大口温茶。
小鹿的目光慢慢移到了他的脸上——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正视他了,连着多少年了,不敢看他,因为看了他之后,不是恨就是累。他总有办法让他痛苦,总有办法让他走投无路。
他痛苦,他走投无路,却也无处可倾诉,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那么不占理,大概是因为他吃了程家的饭,一吃吃了十几年,所以人是程家的,命也是程家的。如果没有遇到何若龙,如果何若龙不爱他,那么他倒真是宁愿为程家死了——一死了之,没有比死亡更斩截利落的退场。利落,也洁净,像莲花在水中开,也在水中败。
可现在不一样了,现在他舍不得死了。他的xing命,也舍不得轻易的给人了。他决定láng心狗肺的寻求一次幸福,寻到哪里算哪里,求到多少算多少。
认认真真的凝视着程世腾,小鹿忽然开了口:“你病了?”
程世腾万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会问到自己身上,心中立时一酸:“我……”
他的嘴唇哆嗦了,伶牙俐齿竟然打了个小小的结巴:“我吃的是止、止痛药。”
小鹿又问:“头疼?”
程世腾一点头,bī着自己镇定下来:“是,头疼。”
小鹿垂下眼帘,上排睫毛沉重的向下一扇,要和下排的睫毛jiāo错打架:“你说你有话要对我说,说吧!”
程世腾摩挲着手中的茶杯,同时暗暗的做了个深呼吸:“我刚才在后院,看到了何若龙。”
小鹿立刻抬眼望向了他,但是没有立即答话。
迎着小鹿的目光,程世腾冷着脸,清清楚楚的吐出一字一句:“你知不知道你在gān什么?”
小鹿出了声,声音铿锵,是金石声:“我知道。”
程世腾想要冷笑,但是面部肌ròu一时失了控,他咧了咧嘴,不知道自己究竟扭曲出了个什么表qíng:“不是死也不当兔子吗?”
小鹿笑了一下:“是,死也不当。”
程世腾勉qiáng做出了饶有兴味的轻松姿态:“哦?那怎么在何若龙这里破了戒?”
小鹿微笑了,他很少微笑,尤其是不会对着程世腾笑,但此刻他的确是笑了,并且不是冷笑,是真心实意的、温暖的笑:“没破戒。”
程世腾见了他的笑容,先是一惊,随即反应过来——他这是笑给何若龙的。
“没破戒?”他咬着牙说话,太阳xué那里有根筋,扯着他的脑子一跳一跳:“这倒是新鲜了,给我讲讲?”
这话说得不正经了,语气里有似笑非笑的猥亵和讥讽,然而小鹿没翻脸。不但没翻脸,他甚至真开了口,要给程世腾“讲讲”:“若龙很尊重我,我不喜欢被人看见我受过伤的身体,他就真的不看。不用和他打架,我只要说一句,他就会听。”
他平视着程世腾的眼睛,神qíng几乎有一点安详,是尘埃落定、心满意足的模样:“他对我很好。”
程世腾再一次冷笑了:“这么说,你俩是柏拉图恋爱了?看不出来,姓何的土匪还挺làng漫,只是不知道你们两个能柏拉图多久——小鹿,男人的事qíng,你兴许是不大了解。我告诉你,他憋不了多长时间,你就是个天仙,能看不能吃,时间长了,他也熬不住,知道吗?就算你能吃,你好吃,他吃多了也腻歪,明白吗?”
小鹿摇了摇头:“我知道,不过若龙不会。”
程世腾听到这里,像犯了恶心似的,从喉咙里向外反出一声冷哼:“幼稚!”
小鹿正色说道:“为了我,他肯拿他的前程冒险。他和我好,gān爹一定饶不了他,他明知道,也还是和我好。”
程世腾向前探了探身,做了个推心置腹的姿态:“爸爸饶不了他,兴许也饶不了你。”
小鹿看着程世腾,半晌不言。程世腾以为他是在思索这里面的利害关系,所以眼巴巴的等着盼着,希望他能醍醐灌顶大彻大悟,赶紧和姓何的土匪一刀两断。
然而片刻过后,小鹿平平静静的开口,却是说出了这样的话:“大少爷,请你替我转告gān爹,就说小鹿这辈子不能孝敬他老人家了,他老人家对小鹿的养育之恩,小鹿只有来世再报了。”
程世腾定定的瞪着小鹿,瞪到最后霍然而起,他失控似的怒吼了一声:“你真是疯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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