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锦的年华_尼罗【完结】(7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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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东京的秋季是个宜人的时节,大部分的日子里都是秋高气慡,然而又没有秋风萧瑟,温度并不算低。

  三锦穿着一身衬衫长裤,沿着陡峭向上的小柏油路慢慢走着。他的腋下夹了两本大书,一支钢笔歪斜着cha在胸前口袋里。虽然已经在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,但他还是觉着阳光刺目,几乎要被晒得晕头转向。

  经过了漫长的跋涉之后,他终于抵达了自己的居所。

  这是一幢老式的日本房子,面积不算小,可内中几乎谈不上装潢,堪称是又宽敞又破败——不过租金很便宜,数目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。

  抬手推开院门,他低着头一路走进玄关。弯腰将书先放在地上,他慢吞吞的解开了鞋带。

  这时前方响起了咚咚咚的沉重脚步声,好像一小串雷滚过来似的;随即二格的声音响起来:“阿玛,你怎么才回来?”

  三锦将书捡起,垂头丧气的走入房中,一屁股在榻榻米上坐了下去。

  二格身体好,还穿着短衣短裤,此时见他神qíng沮丧,就凑过来跪下了,探头去看他的脸:“阿玛?你的成绩又没合格吗?”

  三锦摘下墨镜看了二格一眼,然后就抬手用力的揉眼睛:“今天刚刚考完,成绩还没有发表呢。”

  二格伸展双腿也坐了下来。他今年已满八岁,大概是由于人种的关系,他发育的一直早而快,常把周遭同龄的日本孩子衬托成一个个小豆丁;若按东方儿童的标准来看,他倒像是十多岁的模样了。除此之外,他那相貌也与幼时大不相同——幼年的二格长发垂肩,眉目柔美,像个带有东方色彩的小天使;而在日本成长了四年之后,他那俄国母亲的血统占了上风,五官轮廓全盘的西洋化起来,只有头上黑色的直发还能够证明他是个混血孩子。

  二格在五岁那年,不知怎的,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男孩,从此拒绝再穿任何女童服装;且趁着三锦不在家之时,自行剪掉了一头长发。三锦回来后面对着眼前这个秃小子,气的当场给了他一巴掌。

  从那儿以后,三锦就眼睁睁的看着他那美丽的二格日渐变样,最终蜕变成了一个长手长脚的白俄男孩子。

  三锦,因为在今日上午的考试中长久的偷窥旁人试卷,导致用眼过度,所以现在大揉特揉,就是觉着眼睛gān涩不适。二格为他将那两本书摞好放到一旁,又问:“阿玛,你饿不饿?”

  三锦缓缓摇头。

  二格躺下来,头枕着他的大腿:“阿玛,你为什么要急着毕业回国呢?咱们在这儿住的不是挺好?”

  三锦抚摸着他的肩膀手臂:“可是阿玛也不能在这儿读一辈子书啊!”

  二格没有话说了,但心中的确是不愿离开。三锦和他在此地是个幽居的状态,父子两个终日相对,别有一番静谧的快乐。况且他记得自己的生身父亲还在中国,他很怕一旦离那个人近了,以后会生出什么瓜葛来。

 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正是各怀心事之时,有客人来了。

  是千秋雅志。

  三锦当年在日本一落地,就从迎接访日参观团的人员中发现了千秋雅志。三锦同他是老相识,见面之后一经寒暄,当即就重拾了当初在马家屯的友谊。

  此刻千秋雅志熟门熟路的走了进来,见三锦颓然坐在地上,身前还摆着书本,就用日语笑道:“你这是正在用功吗?”

  三锦身为早稻田大学的正式学生,四年来唯一的收获就是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日本话。听了千秋雅志的笑问,他便第一百次的诉苦道:“我早就要去读专科,可是早大一定不让;非要我去学什么经济,我哪里是研究经济的材料呢?如果当初入的是专科,两年就可以毕业回国了,可是我现在……”

  他啰里啰嗦的唠叨不已,把一口日语说得叽里咕噜。千秋雅志听也听腻了,便不客气的打断了他的话头:“没有关系,我去打听过了,像你这种蒙古过来的留学生,既然参加了补考,教授就总不会再为难你了。”

  三锦一愣:“真的?”

  千秋雅志这时才把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:“上一批留学生,早在八月份就一起乘飞机离开东京了,只有你一个人留下来补考。正好下个月军部要用专机送你们蒙古军的何司令官回张家口,你就搭那趟飞机一起走吧!”

  三锦这回高兴了,登时站起身来,在吱嘎作响的地板上踱来踱去:“好极了,千秋,我真是再也不要读书了!如果再补考下去,我会死的!”

  三锦目前的家中,就只有两名日本女仆每天过来洒扫做饭。这样的饭食显然是不适宜待客的,所以他请千秋雅志到外面吃午饭。

  在日本的蒙古留学生,每月会得到一笔津贴,虽然不是很多,但也可以作为一项经济上的补充。三锦在四年前便戒掉了鸦片烟;身在异国没有狐朋狗友,所以玩的心思也淡了;只在日常生活中有所开销,支出十分有限,当时随身拎过来的金条,几乎没有怎样动用。如今他想着自己要走了,就又出手阔绰起来,好好的招待了千秋雅志。

  从这一天开始,他便将书本全部扔掉,全心准备回国之事。二格蹲在一旁观看,觉着很无趣,又帮不上忙,便起身跑去院外,同邻家孩童玩耍。

  时光匆匆,转眼就到了十一月。这日千秋雅志乘车而来,接他到了机场。下车之后他见飞机停在机场,舷梯虽是已然架好,然而周遭除了几名日本士兵之外,再无旁人,就知道自己这是来早了。

  千秋雅志跑到舷梯前,同一名日本兵jiāo谈几句,而后就回身召唤三锦道:“先上飞机也可以,何司令官还没有到,等待一会儿吧!”

  三锦也正有此意——他和二格都是一色的西装打扮,瞧着衣冠楚楚,其实耐不住冷风。同千秋雅志握手道别后,他拎着一只皮箱,领着二格走上舷梯。

  他随身就只带了一个皮箱,因为觉着回国之后自然会有一番新天地,而这四年里穿过用过的旧什物,就很可以彻底抛弃了。

  机舱里也是冷,三锦紧了紧身上的薄呢短大衣,又抬手压了压头上那顶时髦但不实用的素色格子猎帽,两片耳朵都冻得发红。二格的着装风格同他一样,只不过脑袋上歪戴了一顶厚呢小礼帽,故意让帽檐半遮住一只闪闪发亮的绿眼睛,看起来颇为俏皮。

  两人等候了许久,终于从舷窗中看到飞机外面起了变化——先是一大队士兵跑过来,在舷梯之前分成左右两列夹道而站,随即在这队伍的尽头停住一辆汽车,车门开处,一个军装打扮的高个子男人探身走了下来,想必就是久候不至的何司令官了。

  机场风大,那何司令官在两列人墙之间大踏步走向舷梯,身上的长披风被chuī的不住飞扬,可他脚下并不停顿,那股子劲头十分不善。

  待到上了飞机之后,他迎面见到三锦,便神qíng严厉的问道:“你是谁?”

  三锦见这何司令官相貌清秀,但是眉目之间笼罩着一层黑气,倒像是怒发冲冠的样子。他并不害怕,大大方方的答道:“我是多尔济吉克默特那木札勒,搭你的飞机回国。”

  这时一名副官从后面跟上来,对着何司令官低声耳语了几句,那何司令官听后,一转身坐在了位置上,语气极为bào躁的怒道:“五十岚家的人不许来,来了我也不见!”

  那副官唧唧哝哝的说道:“他们就在外面等着呢。”

  何司令官不耐烦的一挥手:“我不下飞机。”

  那副官垂头离去。又过了将近半个多小时,才又陆续上来几名军官,其中还有一位孤零零的美貌女子。

  何司令官这一行人坐在机舱里,个个神qíng严肃,一言不发。三锦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,同时也无心理会,就摘下手套转向二格,和他玩起了石头剪子布,赢家可以伸出手指在输家脸上划一下。

  飞机在十分钟后起飞,载着凶神恶煞的何司令官、心惊胆战的随行人员,以及欢天喜地的三锦父子,离开东京,直飞张家口。

  当年的蒙古军政府几经改名,如今已然迁至了张家口。

  三锦没觉着旅途多么漫长,便已抵达了张家口机场。在飞机上这种严肃压抑的气氛中,他和二格欢声笑语了一路,同周遭环境很不和谐;及至飞机着陆开了舱门,他因为实在是兴奋之极,竟是不等其他人动作,自己解开安全带后拎起箱子,带着二格就从过道中挤了出去。其时何司令官刚刚起身,结果被他从旁边冲撞了一下,登时便一个趔趄坐了回去。

  张家口的机场上也是大风呼啸,温度更比东京低了许多。三锦下了飞机后,先见前方站了一队日本士兵,扭头再瞧,又远远的看到了一帮便装打扮的蒙古人,以及一个非常高大的喇嘛。

  这都不是他所寻找的目标。他在舷梯前打望了一圈,正是茫然之际,忽有一辆汽车疾驰而来,尖叫着刹在了他面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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