场子里一些病人家属和闲人竟然喝起彩来,纷纷叫“骂得好”,医生们都没想到突然会闹出这么一件事,都是面面相觑。谭律师连连冷笑,说:“聂医生,你的履历听上去风光得很啊!美国名牌大学,双博士学位,回到国内,又被最好的医院视作年轻人才引进,进了心外科。其实你根本没有资格做一个临chuáng医生,因为你有严重的心理疾病!”他举着一叠报告摔在桌子上,“聂医生,在美国期间,短短三年内,你一共看了四十七次心理医生!你到底有怎么样严重的问题,才需要每周都去心理医生那里报到?而堂堂普仁医院,竟然在招聘的时候,引进了你这样一位人才!在座的各位专家,我想请教一下,一个有严重心理疾病的人,可以成为临chuáng医生吗?你们允许这样的人在医院第一线工作吗?如果他心理疾病发作,突然变身杀人狂怎么办?普仁医院都只看学历,根本不管自己是不是招了位神经病吗?”
聂宇晟脸色煞白,还没有说话,方主任已经忍不住拍案而起:“你说话注意一点!不要血口喷人!什么叫神经病?你这是人身攻击!”
谭律师反倒笑了笑,慢条斯理地问:“聂医生,美国相关法律有规定,心理医生不能泄露病人的qíng况。所以我没办法知道你的心理疾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,也没办法拿到你的心理医生对你的诊断报告。不过我想请教下你,当着这么多医生的面,当着这么多专家的面,当着病人家属的面,你能不能,敢不敢,以你病重父亲的名誉起誓,说我是血口喷人,而你,从来没有在美国看过心理医生?”
底下的记者们早就开始纷纷往回打电话,还有人掏出手机飞快地写简讯。原本以为这场听证会最后就是个发通稿的事,但现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而且病人家属的指责似乎句句切中要害,每一件都令人觉得瞠目结舌,至于这些指责到底是对准医疗事故,还是对准聂宇晟本人,早就没人顾得上了。
聂宇晟知道自己是落到一个陷阱里,对方是有备而来,而且这种准备不像是一般人可以办到的,对方甚至还调查到自己在美国期间的一些qíng况。初到美国他经常做噩梦,学临chuáng的他也知道这是心理上有问题,所以他积极地跟心理医生沟通,最后虽然没有痊愈,可是症状再也不发作。但现在对方咄咄bī人,甚至搬出了他病重的父亲,他简直没办法招架这种攻势,见他沉默良久,谭律师轻松地笑了笑:“聂医生,看来你是不敢发誓啊。你说得天花乱坠,我们家属都是外行,挑不出你的毛病,也挑不出你们医院的什么毛病,可你也别欺人太甚。要是CM手术没什么问题,你为什么不给你亲生儿子做?这本身已经说明了很大的问题!而且你为什么不敢发誓?你在美国看了那么久的心理医生,我们也不追究你到底有什么心理疾病了,可是你这样一个人,你配做临chuáng医生吗?你配吗?”
谭律师趾高气扬地说:“我们没有什么别的要求!我们就要求派心理学的专家来,鉴定这位聂宇晟医生,他的心理状态到底适不适合做一位临chuáng医生,他有没有资格拿执业医生执照?我的表弟莫名其妙,被这样一位有着严重心理问题的医生撺掇和误导,成了CM项目的实验品!我们会保持追究一切法律责任的权利!我们会起诉普仁医院,玩忽职守,收受利益,最终导致病人死亡,给我们家属带来极大的伤痛!我们绝不会轻易放过此事,我们要求追查到底!”
聂宇晟不知自己是怎么样离开的会场。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,他曾经面对过很多困难,尤其是最近这一段时期。但是即使面对再多的困难,他也从来没有真正绝望过,只是这一次,他觉得自己绝望了。
在中国,谈到心理疾病,似乎人人都有一个误区,包括很多医生都不甚了了。何况他要怎么解释呢?纵然他有一万个问心无愧,而现在,他百口莫辩。记者们在震惊之后都渐渐反应过来,七嘴八舌地要求提问,场面彻底失控,最后是冯主任匆匆宣布听证会结束,然后指引专家首先退场。
聂宇晟最后稍微清醒一些,已经被人拖进了隔壁的小会议室,还有人递给他一杯热茶。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,捧着那只茶杯,全身发冷,真正深切的寒意正从心底涌起。了解他在美国时期具体qíng况的人不多,知道他看过很多次心理医生的人,就更不多了。病人家属今天这一场大闹,几乎完全是针对他本人,这不像普通的医闹,这是蓄谋已久,计划周密。
他抬头看了看,方主任就站在他身边,还有老董和小闵,几位同事都关切地盯着他,似乎怕他突然会失控gān出什么傻事似的。见他似乎渐渐地醒悟过来,方主任说:“小聂,到底怎么回事?病人家属怎么会知道这些?”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老董cha了句话:“小聂,我们都相信你。可是外头那些记者一定会乱写的,你要当心啊……”
小闵说:“师兄,你到底得罪什么人了?还是结了什么仇家?怎么会有人跟病人家属串通好了,这么整你啊!”
不管同事们说什么,聂宇晟心头都是一片茫然,今天的事就像一个接一个的晴天霹雳,而且几乎每一个惊雷,都在自己头顶响起。记者们会怎么写他不知道,但他知道自己的执业生涯怕是完了。医院在qiáng大的舆论压力之下,一定会做出最保守的反应。纵然他没有错,纵然他问心无愧,医院也不能保他了。
他曾经为之努力十年,并打算为之骄傲一生的事业。
学医的动机说起来是很天真可笑的,可是真正踏入医学院的大门,他却是真心愿意为之奉献一生。在临chuáng工作,再苦他也没觉得苦过,手术台上一站好几个小时,病人转危为安的那一瞬间,他觉得是天下所有财富都难以换来的快乐与成就感。所以即使聂东远一再想要他回去东远公司工作,即使医院的工资在父亲眼里实在是不值得一提,但他仍旧近乎顽固地坚持了这么多年。
他是个心眼耿直的人,爱一个人,就可以爱十年,二十年,甚至一生都不会变。同样,喜欢从事一份职业,也会喜欢十年,二十年,甚至作为一生的追求。
父亲病重之后他被迫临时接手东远的工作,但他一直只视作临时,他想他终究还是有一天会回来的,回到医院,因为他喜欢做临chuáng医生。
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,自己的执业生涯,就要这么快画上一个句号。
方主任比他更痛苦,他知道聂宇晟的天分,将他视作最好的心外科接班人,手把手地教他,连他自己带的博士生们都知道,老师最偏爱的人是聂宇晟。但博士生们也都服气,聂宇晟的技术没话说,同样是做手术,他的动作永远最准确,他的判断永远最灵敏。再高的难度似乎都难不倒他,他敢从最刁钻的角度获取标本,他能冒风险只为了抢救病人。
“小聂,我去跟院长说,这事你别急。”
聂宇晟幽幽地回过神来,他要想一想,才明白方主任在说什么。他几乎是本能地知道方主任想要gān什么了,他拉住了方主任的衣服,像小孩子般祈求:“您别去,别再搭上您了!心外科少了我可以,少了您不行。”
方主任说:“胡说!我们心外科是一个集体,集体你知道吗?集体就是少了谁也不行!你以为你是一个人吗?你是心外的一分子!”
聂宇晟对老董说:“师兄,你看着主任,我去见院长。”
老董叫起来:“聂宇晟,你别犯傻!那些人青口白牙的,说什么就是什么了?总还得有个调查取证的过程……”
聂宇晟苦笑了一下,说:“今天不就已经调查取证了吗?”
他转身就往外走,方主任大急,说:“聂宇晟,你给我回来!你见院长gān什么?要见院长也是我去!臭小子!”
老董见方主任发了急,心一横就真把门拦上了,说:“老师,您别去了,小聂他能处理!”
“他处理个屁!”方主任说,“他就是心一横,豁出去这辈子不gān医生了,也要保我们心外科,也要把我们普仁的牌子保住……”
聂宇晟在院长办公室jiāo出了自己的胸牌,主管业务的副院长再三挽留,因为这位副院长也是外科出身,是个老派的技术派,所以说话格外硬气:“我们医院没有错!就是没有错!大不了再申请卫生部派专家组来!普仁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,如果我们犯了错,那我们被骂好了,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。现在我们毫无错处,小聂你的辞职我不能答应!坚决不答应!他们爱怎么闹怎么闹!大不了起诉到法院,我们应诉!”
聂宇晟等院长发完了脾气,才静静地说:“院长,算了吧,您教过我们,以大局为重。再让他们闹下去,医院就没办法正常工作了。上次处理医疗事故的时候刘院长说过,知道我们不服气,他也不服气。可是我们是医院,我们必须尽快地处理这些事,以便救治更多的病人。”
“可是十年学医,你今天就这样放弃……”
聂宇晟突然笑了笑:“院长,记得刚刚到医院来上班的时候,方主任问过我,十年学医,学到医生生涯什么为最重了吗?当时我蒙了,说技术最重。方主任一字一顿地告诉我,病人最重。”
听到他这样说,副院长什么话也没说了,只是拍了拍他的肩,长叹了一口气。
从院办出来,聂宇晟回到心外科,还有一些事qíng要jiāo接。方主任被新生儿科叫走了,哪怕今天心外科是公开听证会,但妇产科一个产妇刚刚剖腹产一个全身紫绀的新生儿,妇产科会同新生儿科全力抢救之后,发现新生儿有特别复杂的心血管畸形,新生儿科的主任一看不行,马上又打电话给方主任,立刻就决定会诊手术了。
医院就是这样,哪怕天塌下来了,该抢救病人的时候,就得先抢救病人。
聂宇晟请了一段时间的事假,他收治进来的病人基本上都出院了,所以事qíng并不多,jiāo接办得很快。
老董也进了手术室,替方主任当助手。只有小闵眼圈都红了,尤其聂宇晟jiāo出所有的病人病历,收拾了个人物品,最后说“我走了”的时候,小闵简直要哭了,说:“师兄,你等老师回来再走,老师要是回来看不到你怎么办……”
聂宇晟倒笑了笑,说:“傻话,我是辞职不gān了,又不是出走到天涯海角去,你们几时想见我,几时给我打电话,师兄请你们吃饭。”
聂宇晟辞职的事因为太突然,所以并没有传开。今天医院的听证会,很多人都听到了消息,他走过心外科的走廊,很多医生护士,都特意停下来跟他打招呼,安慰他两句。从电梯下来,遇见的每一位同事,都以为他只是听证会结束临时离开,所以都只笑着跟他点头打招呼,聂宇晟也笑着点点头,好像平常下班的样子。一直到了停车场之后,回头看一看外科大楼,聂宇晟才觉得心底那股酸涩,挥之不去。
52书库推荐浏览: 匪我思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