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彦说:“能看到这点,已是非常不易,其实那次殿试,并无几个人能有你这般深谋远虑。”
“但这绝不仅仅是国土的问题。”段岭朝费宏德道,“或者说,北方胡虏南侵,只是让国内问题全面爆发的一个关键点。”
“不错。”费宏德微笑着说,“大陈建国已有两百余年,已到了一个充满惊险的转捩点上,哪怕并无上梓之战、元人南侵等一系列战争,也一定会有别的凶险发生。”
“是的。”段岭点头,来邺城的这些日子里,他总是会思考,为什么元人、辽人与汉人总是要打仗,若有一天不打仗,能不能变好。渐渐地,他终于明白了李衍秋出的殿试题目。
事实上他与李衍秋的职责,比历任帝君都要繁重。
“大虞建国三百一十七年。”段岭说,“后毁于匈奴南侵,中原战火四起,各州割据,开国太|祖一统天下分崩格局,建我大陈。历朝历代,有三五百年终者,也有二三十年的短命皇朝,大家嘴上虽说着‘千秋万世’,但各自心知肚明,这天底下,从来就没有千秋万世的朝廷。”
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,但从段岭口中说出,却是实qíng,且并无人能责备他。
“殿下是个明白人。”费宏德笑道。
“所以。”段岭说,“我并不知道大陈的病,出在了何处,还请先生教我。”
费宏德答道:“土地。大陈的问题,归根结底仍是土地的问题,要让这个庞大的国家重新恢复生机,再撑个几十年,解决土地之争,乃是当务之急。”
段岭道:“可我无法改革,如今大陈,是不能随随便便动的,一动起来,便会全盘崩溃。”
费宏德说:“确实,除非将整个国家推翻,从头来过,否则江南江北的士族,一听见变法二字,便绝不会善罢甘休。历朝历代,凡是罔顾地方意愿,决意进行变法的,绝无好结果。”
段岭沉默良久,不能进行狂风骤雨般的变法,又想改变这个国家,挽救它免于走向覆灭的命运,要如何是好?
“我时常在想。”段岭说,“如今辽国与大陈的冲突,已不如十余年前激烈,耶律宗真在位之时,至少能确保十年内不开战。而元人虽说喜好四处掳掠,只要防范得当,终究有一天,战争都会结束。”
“但哪怕不再打仗了,国内仍十分危险。”段岭看着邺城的百姓,冬日雾气氤氲,这座城市经历了将近半年的休养期,已逐渐恢复生机,道路两侧有商铺开张,也逐渐形成了集市。
“对此您有什么想法呢?”费宏德说,“老夫走过许多地方,也与各国帝君、权臣谈过,其实大家对未来,都并无一个确切的办法。”
“人生在世,不过是百年。”段岭笑了笑,说,“能保住自己活着的一百年中不出岔子,便已是不易,身死后的天下该如何,没有应对之策,倒也寻常。”
费宏德也笑道:“所谓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,正是如此。”
段岭说:“小时候读《虞史》,见虞帝说,‘我要这天下,能有一种自行运转的方式,就像一辆车,哪怕无人驾驭,也将沿着道路行走’。”
“李庆成确实是雄才大略者。”费宏德答道,“终大虞一朝帝君之能,无出其右。”
“但最后他没有想到。”段岭说,“国内盛世升平,到头来竟是被外族入侵,扰得中原元气大伤,最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四分五裂之地。”
费宏德没有答话,只是跟随段岭,在长街上慢慢地行走。
“我倒是在想。”段岭说,“有没有一种办法,能让这个国家的财富、粮食,不那么依赖于土地?”
费宏德答道:“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。”
段岭说:“土地,仅是温饱需要,天下耕种者占七成,除了耕地出产粮食外,他们无事可做,且一辈子都被绑在土地上,就要受到士族与地主、豪qiáng的欺凌,被朝廷收税。”
“正是。”费宏德说,“但不种地,您要他们怎么办?”
“跟随牧相学习政事时。”段岭答道,“综合历年收成所得,我发现一个现象,许多时候,粮食都是够吃的。四成人耕种,便可养活长江南北的大部分人。更多的人没有土地,或是懒惰,或是想做工,却无事可做,成为流民。”
“这是一个方向。”费宏德说,“曾从史书上读过,大虞盛世之时,工商业发展繁荣,中原江山稳定。但只要有产出,就必定会有消耗,若无消耗,工、商这两个行业,依旧难以立足。”
“我们眼下就有好几位邻居。”段岭说,“我觉得不妨试试,不如就以邺城来试,费先生觉得如何?”
费宏德笑了起来,答道:“甚好,待我前去起糙提案,届时供您过目。”
段岭说:“一起来吧,若能让河北郡活过来,再慢慢地推广到江南,过程必多阻碍,但只要方向对了,应当没有问题。”
正好有近两万流民涌入了河北,段岭要在明年一年之内,以河北的资源养活这多出来的两万余人,与原本邺城、河间两地的住民,同时发展本地的工商业,尽量在离开之前,将河北郡盘活过来。
晚饭前,段岭又去城门看了一趟,流民正在进城,王钲派人严加把守,分别安置在邺城的旧城废墟内,并设立了派粮点,与邺城新城隔着一道城中内河,并派人看管巡逻,以防有不轨之徒在城中四处偷jī摸狗。
流民身上有不少还是带着钱的,段岭便吩咐先以官价抵押,换粮给这些南下的老百姓,收了些鹿茸、人参等物。
当夜,段岭便与费宏德开始起糙开chūn的一系列提案。若换个人,这个冬天猫个冬也就过去了,但段岭不一样。
他不得不承认,跟随牧旷达的那短短一年里,自己学到了非常多的东西——治理一座城就像冶炼一把剑般,先做什么,后做什么,换了别的人来,毫无头绪。但他段岭就可以。
先将预备事宜分发下去,根据土地账目,实际统计开chūn可耕地面积,预估产量,再以往年亩产划三六九等田地。邺城好就好在,耕地俱是官府的,并无士族把持,只因当年辽国打了一场,元人又轮番来袭,地主们都席卷细软,逃往南方去了。
要够吃,还得再开荒,于是要统筹田地,估测产量。除农业外,渔、林、果树、麻、矿等产业也需非常复杂的统筹。
费宏德则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,开列出各国各地,足可支撑一城基础的工业,包括加工、酿造、锻冶、纺织、提炼、手工等等产业,几乎是包罗万有,并考虑地形地貌与原材料产地,开列了从高到底的优先顺序。
段岭看到费宏德的报告时,不由得庆幸自己竟然有这么一个智囊。费宏德也不贪图钱财,钱够用就行,吃也吃不了多少,偶尔与郑彦小酌两杯。段岭甚至不知道怎么谢他。
不知不觉,武独居然已去了十七天,已是腊月了,段岭开始还在担心,但中途一名淮yīn军给郑彦捎信时,居然捎了一封武独的家书回来,告知段岭他正在一路南下,追查刺客的线索,顺便办点事。
怎么跑到淮yīn去了?段岭收到信后,才稍稍安心了些,也许是白虎堂之事未了,需要武独去办理。
信上说,在段岭生辰的那一天,他一定会及时回来。
☆、第175章 否极
段岭夜里看看武独的信,突然觉得十分寂寞,还好他走得不是太久,未到望眼yù穿之时。
武独不在家里,哪怕再忙,也少了一些东西。最重要的是,随着时间过去,段岭有种qiáng烈的不安全感。似乎武独不在,自己做的许多事都没人看,没有多大意义了。
虽说如此,政事还是得做的。
到得过生辰前的最后一天,流民已全部安置完毕。费宏德结完最后一个糙案,朝段岭说:“殿下明日先好好休息。过得几日,待校尉将军归来后,再详细讨论。”
段岭说:“我再从头看一次吧。”
费宏德说:“明天是您的寿辰,这半年来,您没有一天是好好休息的,就歇一天吧。”
段岭十分意外,费宏德居然记得自己的生辰,他问:“那费先生呢?晚上一起吃饭?”
“我去找乌洛侯穆吃吃酒reads;只有神知道的世界gs(综)。”费宏德答道。
如今府中,也只有费宏德敢和郎俊侠打jiāo道,其他人都是有眼色的,知道武独不喜被关着的那家伙,生怕走太近被连累。
段岭送走费宏德,呆呆坐了一会儿,连日脑子没停过,一下子闲下来,反而觉得不安分。
去看看百姓安顿得如何好了。
段岭叫来郑彦,让他陪自己去看旧城的qíng况,郑彦小心翼翼地保护着,城中一下热闹了不少,也并无自己想象中的混乱。
“一下多了两万人。”段岭说,“当真热闹,只盼不要打起来。”
“有人接纳已是万幸。”郑彦说,“还敢做什么?”
段岭答道:“确实,比起以前在落雁城中挨饿受冻,这儿已经好了不少。”
“你们平日里聊来聊去。”郑彦说,“聊出什么结论来了?怎么安置这么多人?”
“还未完全确定。”段岭答道,“已有方案了,但须得等武独回来,才好最终确认。顺便把大家都叫上,将提案从头过一遍。”
毕竟要推动这么一个庞大的方案,是要依靠军队的力量去执行的,具体能不能做,还是要经过武独。
“明天你就十七岁了。”郑彦说,“想吃什么?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段岭有点意外,问,“武独说的?”
“嗯。”郑彦说,“武独说,如果他白天赶不回来,就让我给你煮碗面吃。”
“明天让郎俊侠也一起出来,吃个饭吧。”段岭答道。
郑彦想了想,点了点头,那天段岭见过郎俊侠一面后,还是吩咐人给他换了间房,允许他在太守府附近范围内活动,甚至可以偶尔上山去。
“今天呢?要见乌洛侯穆不?”郑彦问。
“不了。”段岭说。
“替你找费宏德先生?”郑彦又问。
“不用。”段岭回到府内,独自坐下。
郑彦说:“泡温泉?”
郑彦露出坏笑,段岭虽然知道郑彦不会对自己做什么,却也懒得动,答道:“算了,明天再说,我静一会儿。”
郑彦便关上门,退了出去,站在门外说:“我就在外头。”
段岭“嗯”了声,独自坐在空旷安静的厅堂内,连日来纷繁错杂的事,一件一件,被逐渐地清出脑子去。
明天武独会准时回来吗?
段林非常qiáng烈地想念他,上次来信之后,武独已有足足七天没有音讯了,他现在在哪里?如果明天赶回来的话,现在已经快到河北了吧。奔霄脚程很快,只要他想回来,自然是能回来的。
窗外的天光逐渐暗淡下去,段岭想了想,终究觉得无事可做,又取出费宏德的陈qíng书。等过完年后,大家都确定下来了,就要把陈qíng书送回朝廷去,让牧旷达转而呈jiāo内阁,再经李衍秋之手。
朝廷批复后,明年开chūn便可开始执行。
这夜外头风雪大作,北风怒号,段岭听得不放心,又把人叫来,吩咐去旧城里看看,免得冷死人。再让王钲过来领银两,分给守城士兵们买酒喝暖身子。
陈qíng书送上去后,若直接给李衍秋,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。最怕就是卡在蔡闫的手里,一旦误了chūn耕,就白费工夫了。
风声越来越大,段岭有点昏昏yù睡,听见郑彦在外头说了句话,突然jīng神起来。
“什么?”段岭问,“武独回来了吗?”
门突然被打开,一阵风雪chuī了进来,一名身长八尺的男人走进,披着黑色的斗篷,走进厅内。
外头郑彦识趣地关上了门。
“你终于回来了!”段岭激动道,“怎么这么……”
那男人摘下斗篷,却是李衍秋,呼吸的气还带着白雾,定定地看着段岭。
如同一道惊雷劈过段岭的脑海,如同万丈孤峰落雁飞回,如同群山崩摧,沧海倒灌。那一刻,段岭已不知该说什么,站着不住发抖。
“皇儿。”李衍秋的嘴唇动了动。
段岭踉跄走上前去,全身都在发抖,他想喊,却仿佛有什么扼住了他的喉咙,想哭,眼泪却不知去了何处,眼里只是一阵酸涩。
“陛……陛下,四叔。”段岭颤声道。
段岭一个踉跄,冲上前去,紧紧抱住了李衍秋,失去了全身的力气。李衍秋抱着他,慢慢地单膝跪了下来,把他抱在怀里。
“四叔……”段岭说,“是你,是你……四叔!”
门外,大雪渐小了些,风中雪花飞扬。
武独一身刺客服,披着斗篷,全身都是雪,站在门外,忍不住朝里头看了一眼。
“你太冒险了。”郑彦朝武独责怪道,“怎能把陛下带来?万一有什么闪失怎么办?”
“为什么不能带来?”武独说,“他吃了这么多苦头,也该轮到别人为他吃点苦头了。”
郑彦竟是无话可说,只得与武独一左一右,站在门口。
李衍秋与段岭坐在榻上,彼此相对。李衍秋沉吟不语,眼里带着悲伤的神色,伸出手抚摸段岭的侧脸。
段岭却喜极而泣,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,李衍秋抬手,摸了摸他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