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去见他。”李衍秋答道,“叫上武独。”
李衍秋与段岭来到侧厢,武独与郑彦也来了。
郎俊侠正在睡午觉,段岭推门进去时,郎俊侠翻了个身,看见段岭,便慢慢地坐了起来。
“乌洛侯卿。”李衍秋说,“找了你半天,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睡大觉,你倒是悠闲。”
郎俊侠看见李衍秋时,脸上有那么一刹那的神色动摇,仿佛失了方寸,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。
“陛下。”郎俊侠说,继而下得chuáng来,着一身单衣,站在李衍秋面前。
“有什么要jiāo代的吗?”李衍秋朝郎俊侠说。
“没有。”郎俊侠答道,“属下知罪。”
李衍秋说:“你当真是给了朕一个惊喜。”
郎俊侠只垂手而立,保持了沉默。
“你以为朕是来让你向满朝文武做证的吗?”李衍秋轻描淡写地说,“你又猜错了。”
郎俊侠看了段岭一眼。
“不必你佐证。”李衍秋说,“朕也能亲手结束你犯下的这个愚蠢的错误,今天过来,不过是想听听你究竟有多少悔过之心。”
武独与郑彦注视郎俊侠。
“皇儿朝朕说过。”李衍秋又说,“他在上京的那段时日里,是由你亲手带大,教他读书写字,你对大陈太子,有着养育之恩。上京城破后,你带那冒牌太子归来,若是为稳定朝廷大局,也说得过去,但你发现他仍活着时,居然下毒谋害,此罪朕也无法饶恕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郎俊侠说。
“既然都知道了。”李衍秋说,“那就自己看着办吧。”
说毕,剑出鞘,一声清越声响,郑彦的佩剑被拔了出来,扔在郎俊侠面前,落地,“当啷”一声。
段岭:“……”
郎俊侠慢慢地躬身,捡起地上长剑。
☆、第180章 求qíng
“等等!”段岭马上道。
除郎俊侠外,房中所有人都看着段岭,大家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声。
紫电金芒上,倒映着郎俊侠的双目。
“暂且饶他一命吧。”段岭说。
刚与李衍秋叔侄重逢没多久,段岭便违拗了君王之意,他忐忑地看着李衍秋,李衍秋却仿佛早就料到。
“你饶他做什么?”李衍秋说,“让他戴罪立功?没见他心不在此,只求速死么?”
段岭心里不住恳求,希望郎俊侠求饶。郎俊侠却没有半句话说,只是安静地跪在地上,两手手指按着紫电金芒。
你说啊!你说戴罪立功,否则如何饶你xing命?
“我现在还不想杀他。”最后,段岭无奈说道。
“可是我想杀他。”李衍秋说,“皇儿,你要饶他一命,需要给他个理由。”
在场所有人都清楚,郎俊侠已罪无可赦,哪怕今天在李衍秋面前逃得一命,回到江州后,也会被群臣要求处死。这不仅是欺君之罪,他还将大陈满朝文武视为无物!
“你戴罪立功。”段岭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,说,“乌洛侯穆,回头是岸,我至少现在不杀你。”
“殿下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。”李衍秋冷冷道,“你总得给他个台阶下,乌洛侯穆,否则这事qíng若传出去,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,从今往后,却教太子殿下怎么抬头做人?”
段岭感觉到李衍秋生气了,他生气时就是这种带着讥讽的语气,平静,却又十分恐怖。
“谢殿下恩典。”郎俊侠答道,“罪臣乌洛侯穆定改过自新,重新做人。”
段岭听到这句话时,心里大石落了地。李衍秋却不发一语,径自转身出了房门,段岭忙追上去几步,郑彦收起紫电金芒,也追了上来。
段岭又回头看武独,表qíng里带着不安。
武独神色如常,毫无变化,站在段岭面前,做了个手势,示意他去追李衍秋。
段岭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好,优柔寡断,当断不断,反受其害,这些话在他心里来回滚了几次。
“还不追上去?”武独催促道。
“我……好吧。”段岭叹了口气,内疚地看着武独。李衍秋也就罢了,反倒是武独保护他最多,叫出那句“等等”时,段岭纯粹是源自本能的冲动,现在想起来,武独才是最有理由生气的那个。
“不要说了。”武独完全不想听段岭费劲解释,眼里反倒带着笑意,朝段岭说,“我不生气,你去吧。”
段岭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,武独又说:“真的不生气。”
“那我先去找四叔。”
段岭只得转身去找李衍秋,武独目送他离去,突然笑了起来,随手拔出烈光剑,手腕旋转,来回玩了两圈,推开房门,复又进到郎俊侠房中。
郎俊侠坐在榻上正沉吟,没有料到武独居然又回来了,手里还拿着剑。
武独以剑略略抵着郎俊侠的下巴,令他抬起头。
“为什么在他身上下寂灭散?”武独沉声问道。
郎俊侠答道:“我早就输了,而且输得一败涂地,追究一味药的作用,又有多大意义?”
武独眉头微微皱起,郎俊侠又说:“奉劝你一句,最好当心点,有时候,狗急了也会跳墙的。”
武独打量郎俊侠片刻,突然开口道:“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?”
郎俊侠没有回答。
“你在他心里的位置,已经没了。”武独说,“在你求饶的那一刻起,你就输了。”
“你不过是命好。”郎俊侠答道,“是你捡到了他,不是别的人。”
“你不过也是命好。”武独说,“是你先捡到了他。”
说毕武独归剑入鞘,转身离开。
段岭跟着李衍秋到了厅堂内,李衍秋端坐厅中,段岭忐忑片刻,想起小时候自己有时惹得父亲生气的处理方法,便上榻去,小心翼翼地去拉李衍秋的衣袖。
“这是你第几次饶他xing命了?”李衍秋侧头看着段岭,“这厮害得你处于如今境地,为何还要放过他?”
“我……看不得他死。”段岭无奈答道,“哪怕是条狗,也是有感qíng的。我不该把他比作狗,可是……”
“家养的狗不会咬你。”李衍秋说,“不会给你下毒,再把你扔进江里去。”
段岭答道:“或许他也是想救我xing命,若真想杀我,为何不当着蔡闫的面,一剑杀掉我呢?何必费这么大力气,给我下毒?”
李衍秋说:“那么你宁愿相信他是想瞒天过海,留你xing命?有这天大的冤屈,为何不说?”
段岭意识到对付李衍秋,说人qíng是行不通的,除非拿出理由来。
“他向来不说。”段岭答道,“他从以前开始,就什么都不想说。他叛我爹三次,我爹还是相信他,所以……我觉得这里头,但凡有一点想不明白的地方,就不能赐他死。”
李衍秋答道:“那是因为你爹当年无人可用。”
“因为无人可用,就把儿子的xing命托付在一个随时可能背叛的人手里吗?”段岭说,“如果是我,我宁愿不让人去接,也不会这么做。”
“那么你说怎么办?”李衍秋索xing问。
段岭知道自己面临着李衍秋给出的,一个难度颇大的考验——如何处置郎俊侠。他必须给出让大家都信服的理由,才能留下郎俊侠的xing命。
毕竟一国储君,行事绝不能单凭一己喜好,否则来日要怎么管理这个国家,让天下人心服口服?看李衍秋的眼神,叔侄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,这是段岭不得不去面对的问题。
段岭有点难过,叹了口气。
“若你爹在世。”李衍秋的语气缓和了下来,说,“当不至于这么问你,以他的脾气,必然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杀了他无所谓,留他xing命也无妨。但他是他,四叔是四叔,皇儿,四叔不是要bī你做什么,而是不想以后你会后悔,眼睁睁看着一些事发生,然而无力挽回。”
“我懂的。”段岭说,“以后把他带回去,再当廷宣判吧,该治什么罪就治什么罪。”
李衍秋神色稍缓,说:“再过两日,我想我也得回去了。”
“四叔。”段岭虽然很不想与李衍秋分开,但他恐怕李衍秋再不回去,牧旷达与蔡闫不知道要弄出什么事来。
“你必须回去了。”段岭想了一会儿,说。
李衍秋沉吟片刻,而后点了点头。
“皇儿。”李衍秋说,“开chūn后,诸事稍停,你须得回江州述职,否则我更不放心。”
段岭自当应允,当天叔侄二人又对坐许久,段岭将牧旷达的安排大致告知了李衍秋,顾及叔父颜面,段岭不敢把武独的推测讲得太清楚,毕竟这等宫闱之事,关系再亲近,也不该随便说。
段岭只是反复暗示了几次,恐怕牧旷达与牧锦之有合谋,确认李衍秋听懂后,方放下了心。
李衍秋答道:“如今皇宫中有谢宥在,那两兄妹翻不出什么风làng来,这个你不必担心。”
这是李衍秋来到邺城的第十二天,眼看冬天最冷的时候将要到来,再过半个月,北方官道就要封路,若李衍秋再不回去,就真的只能在邺城过冬了。
二人议定,李衍秋明天就启程回去。当夜李衍秋又要求段岭陪自己睡一晚上,来年回朝后,兴许就不会有这机会了。
当夜,叔侄二人同榻而眠,仍在说话,一时间都睡不着。段岭侧过身,枕着自己的手,端详叔父的侧脸、
李衍秋温文儒雅,与父亲常年征战的英气不同,有种内敛的威严,哪怕闭着眼时,也让人不自觉地屏息。
叔父未有子嗣,已经这么多年了,朝臣不可能不议论,李衍秋自己也不会不知道,段岭觉得说到这里就可以了。单凭彼此的寥寥几句,段岭觉得李衍秋很可能一点也不喜欢皇后牧锦之。
“皇儿,你觉得皇后如何?”李衍秋闭着眼,倏然开口问段岭。
“挺好的。”段岭以自己有限的几次接触,并未尝到牧锦之的针对,也许也是因为与牧磬在一起的原因。
“四叔要纳妃吗?”段岭问道。
“不纳。”李衍秋说,“有你一个就够了,还生?”
自古帝王家继承人太多,总是没什么好下场,自伤元气不说,还牵连站队的朝臣。但段岭挺希望李衍秋能有个孩子的,皇子也好,公主也罢,宫中定会热闹些,叔父现在这样,未免太寂寞了。
当然从私心上来说,李衍秋若有儿子,段岭就不必费心思了,当一段时间的储君,来日登基便可立李衍秋的儿子为太子,自己正乐得和武独出外玩去。
“有小孩的话,宫里热闹些。”段岭说。
“要生你自己生。”李衍秋眉头微皱,答道,“想生几个生几个。四叔给你带。”
段岭心里咯噔一声响,寻常人家十三四岁的少年就要说亲下聘,当年父亲回到身边时,也特地问过“我儿有喜欢的姑娘没有”,万一李衍秋下一句是“回去也该给你说门亲事”,那该怎么办?
☆、第181章 民生
段岭心里翻来覆去地想,本想答道“我也不想生”,却生怕又惹得李衍秋生气,可真娶太子妃吧,却又对未来的那女孩不公平,对武独更不公平。
李衍秋半晌未听见段岭应答,睁开双眼,打量段岭,手指摸了摸他的眉眼,问:“怎么?不乐意了?”
“没有。”段岭尴尬地答道,“我还没……做好准备。”
“不过是开个玩笑。”李衍秋说,“不想娶是不?”
段岭索xing答道:“是。”
“那就随你。”李衍秋自然而然地说。
段岭:“……”
“可以吗?”段岭又试探地问道。
“四叔这一辈子。”李衍秋说,“最烦的就是娶了个不喜欢的人,终日了无生趣,住宫里像坐牢一般,自然不会去勉qiáng你。你爹还在时,也说过,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哪怕是不想当皇帝,真要走,也只好让你走了。”
段岭转身抱住了李衍秋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
李衍秋笑了起来,无奈摇头。只有段岭心里明白,李衍秋说这话时满是无奈,想走就走,一走了之,自然慡快,大陈的江山却又jiāo给谁?还不是又扔给李衍秋?
“当年你爹与我推这位置,推来推去半天。”李衍秋摸了摸段岭,低声道,“我不敢接,就是怕接了,他更有理由不回来了,到时又留得你四叔我一个,待在宫里,你小子算是有良心的。”
段岭笑了起来,在李衍秋的胸膛上蹭来蹭去,但想到自己的决定,对李家而言,又似乎十分自私。
这夜他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,一时又只想与武独好好地过日子,直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,不多时便被外头的声音吵醒了。
“该动身了。”郑彦的声音在门外说。
段岭睡眼惺忪地起来,李衍秋却已洗漱完毕,换上了衣服,在门外jiāo代武独事qíng。武独只站直听着,时不时地应一声。
“不必来送了。”李衍秋朝段岭说。
“要送。”段岭还没睡醒,抱着柱子说。
武独只得用裘袄将段岭裹上,派了一队两百人护送,李衍秋骑奔霄,身边跟着郑彦,郎俊侠则被李衍秋顺道带回江州。
段岭忍着不去看郎俊侠,与李衍秋话别,路上小心的话说了又说,又反复jiāo代郑彦。送到邺城南门时,李衍秋才说:“回去,开chūn来见,再往前一步,就跟着叔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