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在东宫的局势一定陷入了僵持,必须设法打破这种僵持,而证据就在自己的手上。
“派个人送进去,也是可以的。”武独说。
“派谁?”段岭说,“让谁去送,都将令牧旷达起疑。”
“明天我再想办法。”武独答道,“不要担心了,睡吧。”
段岭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稳,辗转反侧。翌日太阳又升起时,李衍秋还没起来,显然更喜欢这种闲适的生活,且半点不担心即将发生的事。
但这将是段岭与蔡闫正面对决的最后一场战争,段岭心里清楚,他有许多话要与蔡闫说,而这些话,绝不能假借他人之口。
清晨时段岭刚睡醒,武独还躺着,外头便有人敲门。
“皇儿。”李衍秋的声音说,“听谢宥说,有人来找你。”
段岭忙起身,打了个呵欠,李衍秋示意他往黑甲军在城外的临时官署去,有人正在等着,段岭心道莫非内城中的谁跑出来了?
☆、第219章 同窗
黑甲军在外城中临时征集了两条街,以这么一间平平无奇的民房辐she出去,扎下营地。 外城最后一道门,朝向西北面玉衡山下平原处,则在一间驿站内建立了临时官署。
段岭抵达官署时,见一队党项人各自头上cha着羽毛,正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,看清带队之人的那一刻,段岭登时大喊一声,冲上前去。
赫连博大声道:“段岭!”
“赫连!”段岭大喊道。
两人紧紧抱在一起,段岭高兴得不得了,没想到他居然来了!于是一个翻身,骑到赫连博背上,让赫连背着他,哈哈大笑。
“你……不要、不要难过。”赫连博指指段岭左胸膛,说,“人……故世,都是天上的星星,地上的露珠。”
段岭笑了起来,点了点头,知道赫连博在安慰自己,心想这么说来,他应当也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。
“你们在吵什么?”段岭问。
“还有,他。”赫连博说。
客栈内有一队辽人,更有一队元人,一名青年站在yīn影之中,于yīn影里注视着阳光下的段岭。
“拔都?”段岭放开赫连的手,喃喃道,“你怎么来了?”
那青年正是布儿赤金拔都,他的身边则跟着阿木古。
“我知道你一定在江州。”拔都说。
言下之意,他正是为了段岭来的,南方传来李衍秋驾崩的消息,元、辽、西凉三国都马上为之警觉,嗅到了风雨yù来的味道。李衍秋崩后,接下来的继任者与南方局势,将对未来四国格局起着决定xing的作用。
哪怕是与大陈连年jiāo战、彼此有着宿仇的元,也会派使者过来打听消息,只是段岭没想到来的居然是拔都,他就不怕被陈国扣下来么?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赫连博侧过身,稍稍挡在段岭身前,说,“不怕他,这是……丹增旺杰。”
赫连博又朝段岭介绍另一名年轻人,那年轻人与段岭差不多高,身体qiáng壮,穿着和拔都很像的羊皮袍子,斜右衽,只是皮袄乃是暗红色,乍一看段岭还以为也是元人。
但从名字上听起来,段岭马上就知道是吐谷浑部人,忙与他问好。
那名唤丹增旺杰的年轻人连汉语也不会说,朝赫连博解释了一大串,让赫连博翻译。段岭心道这么说下去,到明天天亮都说不完,便摆手道:“不打紧。”
“朋友。”赫连博说,“是朋友。”
于是段岭与丹增旺杰拥抱了下,大伙儿无声胜有声的也就算了。辽国派过来的却不相识,乃是一名二十来岁的男人。
“在下耶律鲁。”那男人朝段岭行礼道,“大辽北院左中平事。”
左右中平事乃是北院大王下面的参谋,耶律大石死后,北院重组,上来一个这么年轻的皇族,说不定耶律鲁将是未来的北院大王,段岭心道耶律宗真也是给足自己面子了。
耶律鲁拿着一封文书,递给段岭,段岭会意便接过。又见述律端跟在队伍里头,想必耶律鲁得了命令,先去过邺城一趟,不见段岭,这才与述律端来到江州。
“国有内事。”段岭说,“应接不暇,多有得罪,让各位看笑话了。”
内城被韩滨占领,众人都看在眼中,也都没说什么,谢宥便安排他们暂且住下。拔都来了,段岭正心生一计,低声朝武独说:“我有个办法,正好可以混在他们里头进去。”
武独正警惕地打量拔都,朝述律端示意,述律端便过来侧耳听武独吩咐。武独让他多带点人,看着拔都,以免闹出什么事来。
“别的人我不担心。”
武独与段岭走到驿站外,认真道:“你觉得布儿赤金拔都是为的奔丧来的?”
段岭知道武独话中之意:拔都明显是来捡漏的,在他心里,多半认为李衍秋驾崩后,自己无依无靠,夺回皇位成为泡影。正好过来看看qíng况,说不定还能把他抓回去。
“你陪他们聊聊。”段岭说,“我去问问拔都。”
“别又被抓了。”武独说,“你落在他们手中已有两次了。”
段岭哭笑不得道:“不会的。”
在江州有黑甲军保护,这样还能被抓走,谢宥就不用混了。段岭回到驿站中,见赫连博与那吐谷浑部的年轻人已各自被带去安置,述律端也与耶律鲁离开,方才正吵得不可开jiāo的几伙人,终于逐渐安定下来。
剩下拔都还在驿站里站着,低声朝阿木古吩咐事qíng,见段岭来了,两人便停止jiāo谈,拔都示意阿木古先走,阿木古便转身离开。
两人安静地站在客栈内,落日余晖照了进来。
“出来走走?”段岭说。
拔都一掸袍子,掸出飞扬的灰尘,满不在乎地跟着段岭,走出驿站。
江州长街笼罩在落日里,城外一望无际的远方,玉衡山下,玉江折而向南,汇入长江,滚滚东去。
“三年还没到呢。”段岭说,“这么着急做什么?”
拔都看着段岭,停下脚步。
“你这一辈子,待你好的人太多了。”拔都说,“我这点真心,常常被你拿去喂狗,习惯了。”
段岭笑了起来,说:“若真这么想,我也不会出面来见你了,谢谢。”
段岭心里还是有点感动的,他知道拔都仍想努力一把。
“你叔驾崩,我知道你要带着那点人回来找蔡狗夺|权。”拔都又说,“想过来看看,帮你一把,帮了没用,也好带你走,免得你死了。”
“你变了。”段岭奇怪地发现拔都这次见面时,已不再是上次的满身刺和棱角,更不会说不到几句就动手。
“想开了。”拔都说,“回去以后读了些你们汉人的书,我没空看,是书官给我念的,从前是我不对,对你太凶了。”
拔都居然会说出“从前是我不对”的话,简直令段岭无法相信,段岭虽然认为读书能改变人,然而却不觉得能改变拔都。
拔都眉目中仍带着少年的傲气,却已内敛了许多,隐隐约约,眼神里带着点与耶律宗真相似的威严。
“你如果真的了解我。”段岭说,“就知道哪怕我失败了,也不会离开的。”
“嗯。”拔都说,“所以我才过来。”
段岭说:“帮我一个忙。”
拔都说:“你安排吧,赫连也是来帮你的,那小子一见面就差点和我们打起来。”
段岭说:“那……我安排好了叫你,你先休息吧。”
段岭正要离开,拔都却叫住了他。
“段岭。”拔都说。
段岭:“?”
拔都说:“我成婚了。”
段岭先是一怔,继而笑了起来,说:“恭喜你,拔都!你的妻子一定是很美的!”
拔都只是静静站着,看着段岭,段岭这才知道,为什么这一次拔都的态度会变得如此不同,也许他确实放下了。
“我娶了脱脱的小女儿。”拔都说,“怀孕了,他们都说会是个漂亮的女孩儿。”
“太好了。”段岭笑着说,“当爹以后,可得成熟一点。”
拔都没有说话,眼里带着些许笑意。段岭心里有点唏嘘,没想到拔都也要当爹了,末了又笑着过来,抱了下他。
“晚上喝酒,给你们接风。”段岭说,“我去让人准备。”
当夜,谢宥辟出新的驿站,让人摆开筵席,姚复不便露面,派郑彦过来与赫连博聊了几句。赫连博也与姚静完婚,婚后有一男孩,已快有两岁大了。
“今夜既然各位是为我大陈而来。”段岭说,“便请看在我面上,暂化gān戈,毕竟这人世间,打仗的时候多,能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不多。”
众人纷纷点头,本来也不是为了再起争端而来,都希望大陈的新任君主继位后,能有新的外jiāo方案,边疆不再起战事。闻言便纷纷举杯,一饮而尽。这夜只谈家事,不谈国事,耶律鲁跟随耶律宗真多年,也略知这些少年们的故事,便随同闲聊了几句。
席间赫连博又结结巴巴地学自己的儿子说话,逗得满堂大笑。拔都喝醉后,只是不住提当年段岭在上京的事,段岭生怕他说得太多,隔墙有耳走漏了风声,又不住打岔,拔都却反复提,最后段岭无奈,只得任他去了。
到得二更时,述律端过来,朝段岭俯耳传讯,段岭便知道武独已准备好了,离席后,与赫连博、耶律鲁、拔都、丹增旺杰四人约定,到时将亲自带他们进城去,明天酉时在城外集合,方回去汇报李衍秋。
“太危险了。”李衍秋听完段岭的计划便道,“万一被认出来怎么办?”
“武独会暗中保护我。”段岭解释道,“我们只要一出发,武独就会带人进城。”
“就怕他不让你们进去。”李衍秋想了想,答道。
“会的。”段岭解释道,“只要有布儿赤金拔都和赫连博在,韩滨求之不得,因为他俩正好可以当人证,指认蔡闫的身份。”
☆、第220章 莫测
李衍秋沉默良久,而后点了点头。
“四叔。”段岭说,“你的计划是什么?”
自从段岭回江州后,李衍秋便真真正正地做到了无为而治,除了一场假死之外,后面的事几乎全部撒手不管,让牧旷达与韩滨任意为之。段岭总是恐怕打乱了李衍秋的计划,是以心中仍有惴惴。
“你做得很好。”李衍秋说,“四叔最开始,也并未想到会变成如此。最初只是想着当cháo水退去后,这汹涌的暗流之下,会有多少礁石露上来。”
段岭沉默听着李衍秋的话。
“你爹还在的时候,就说过,大陈正在腐烂。”李衍秋说,“不管是从内阁、朝廷,还是军队,都有股腐朽的味道。新的人不能上来,老头子们把持朝政,权力迟迟回不到中央。”
段岭感觉到潜藏在李衍秋平淡语气下的危险,却没有打断他的话。
“大陈朝廷,需要接受一场改换。”李衍秋说,“将旧的派系全部洗掉,让具有新的力量的年轻人来接替原有的位置。”
“但现如今。”段岭说,“许多事仍然是掌握在老臣们手中的,一旦将内阁全部撤换掉,南方许多事,就无法再运转了。”
“皇儿,你果真觉得如此?”李衍秋说,“四叔且问你一句,去年江州与江南遭遇的水患,散往南方诸地,力挽狂澜的,是朝廷,还是那些年轻的官员?内阁坐镇朝廷,起指挥之用,但他们实际上又做了什么?”
“所有的决策,俱发自各士族的利益。”不待段岭回答,李衍秋又说,“盘根错节,层层掣肘,无论是赈灾还是重建,一切的基础,都建立在‘少损害家族利益’上。最后反而是你治下的河北郡,在没有得到南方多少支援,与面临北方的战乱之中,缓步崛起。”
“所以呢?”段岭说,“四叔的意思是,趁着这场变故,将朝廷……”
“谁投奔了牧旷达,谁就得死。”李衍秋说,“最初的目的确实如此,我不想让他有多少证据,只是想给他们一个同谋的罪名。”
段岭不禁心头一震,李衍秋是想杀掉苏阀、牧旷达,以及朝中大臣们的头,并抄他们的家,没收他们的财产。但这必定会伴随着另一个qíng况的出现,南方会产生新旧更迭的格局变换,陷入一场剧烈的动dàng之中。
最终有两个可能,一是被外族入侵所灭,二则是所有势力重新洗牌,这几年中通过科举上来的年轻官员取代老臣,成为朝廷的中坚力量。
“这是在迁都时就准备做的事。”李衍秋说,“初至江州,不宜轻举妄动,是以迟迟没有动手。我们再退一万步说,这甚至是在你爷爷辞世前,就必须得办好的事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段岭喃喃道,“这太危险了。”
“所以对你来说,真正的挑战并非恢复身份,回到你该回的位置上。”李衍秋说,“而是回来面对一个截然不同的朝廷,着手整顿,并让它趋于稳定,重新集权,把所有的权力回归到皇室的手中。”
段岭根本没往这方面想,现在仔细想来,没有被通知到的人,在李衍秋的盘算之中,也许都是被清洗的对象——就连姚复,甚至谢宥,也在其中。
“可是如果失去了谢宥的支持,我们很难稳住江州。”段岭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