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读书,是学着当皇帝。”李渐鸿笑着说,“免得登基以后手忙脚乱,记得老祖宗怎么说来着?”
“治大国……”段岭看着锅里那尾鱼,说,“如烹小鲜。”
“这就是了。”李渐鸿一本正经道,“看来读书还是有用的。”
段岭说:“可我什么也不会。”
李渐鸿加半瓢水,扔进葱姜蒜,盖锅盖,擦手,说:“不会就学,陛下,去拿碗,开饭!”
李渐鸿打横抱起段岭,段岭被放在厅堂外,过去将碗筷摆好。
“空了没事时,便可想想当上皇帝以后,想做什么。”
吃饭时,李渐鸿朝段岭认真地说。
段岭哭笑不得点头,李渐鸿又嘱咐道:“凡事未确定前,自个儿想想就好,不必与外人说,没的引人嫉妒,毕竟这世上的人,十有八|九,都是当不上皇帝的。”
段岭哈哈大笑,说是这么说,却感觉还十分遥远。当夜李渐鸿抱着膝盖,在走廊下看星空,段岭则翻了一会儿书,以应付不久后将到来的考试,渐渐趴在案几前睡着了,李渐鸿便小心地将他抱起,抱回房去,父子二人同榻睡下。
“士不可以不弘毅……”
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,段岭背诵曾子之言,忍不住去瞥在一旁看书的李渐鸿。
“……任重而道远。”李渐鸿淡然接口道。
“任重而道远。”段岭跟着背诵。
他的心中充满疑惑,父亲孑然一人,唯一可供驱策的人便只有郎俊侠,南陈几十万兵马,万里江山,单靠一个皇族的身份,如何去收复?
“爹。”段岭问道,“你认识耶律大石吗?”
“我认得他。”李渐鸿说,“他总是假装不认识我。”
段岭:“???”
李渐鸿揶揄:“就像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给揍了,被揍的那个,总是绕道走的道理。”
段岭:“……”
“那他会找你麻烦吗?”段岭经过这些时日的思索,知道父亲的身份非常敏感,一旦落单,仇家兴许就会找上门来。
“他不会。”李渐鸿说,“从前咱们是他的仇家,现在不是了,耶律大石这人非常狡猾,向来见风使舵,何况他还不知道我来了。”
段岭问:“那南方怎么办?”
“这些日子里,我都在想。”李渐鸿沉吟片刻,而后说:“无非是借兵,结盟,拉拢辽国,对抗元人,耶律大石若愿意借我一万人,拿下赵奎,不在话下。”
“他愿意借兵吗?”段岭问。
李渐鸿答道:“这就得想办法了,想的正是这个办法,要如何给出一个他不得不接受的理由。那天我与拔都的爹谈到的正是这布置,我让他陈兵玉璧关,南陈的军队就过不来,上京唯有往西南路求援。”
段岭说:“就像拔都一样,把我当作质子留在这里……”
“不行。”李渐鸿脸色一沉,语气森寒,“这话不可再说,在你眼里,爹是这样的人?”
段岭只得点头表示知道了,片刻后偷瞥李渐鸿,觉得他似乎有一点生气,便过去讨好他,李渐鸿回过身,一手搂住他,悠然道:“绝不能让耶律大石知道你的身份。”
段岭“嗯”了声,李渐鸿说:“有什么动向,爹会和你商量,莫要担心这些。”
段岭点点头,便倚在李渐鸿怀里看书备考,李渐鸿则盯着案几上一张发huáng的旧地图看,地图上是北方的辽阔领土,连着玉璧关以南,直到淮水,上面写着硕大的一个字——辽。
一连数日,李渐鸿都在思考。段岭的应考之日则越来越近,说也奇怪,段岭感觉自己仿佛一夜长大了,从前喜欢的,现在仿佛都不太在意,不再吵吵嚷嚷想去玩。人生之中,似乎有着更重要的事qíng在等待着自己。
这就是天命罢?段岭开始对父亲生出新的qiáng烈的qíng感,他对李渐鸿的崇拜从无梗概,却渐渐地觉得,父亲虽是他的,却又对更多的人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。也许这正是夫子所说的,一种叫王道的东西。而这王道,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。
他开始避免麻烦李渐鸿,尽量不打断他长时间的思考。夏天来了,蝉鸣不绝于耳,上京的夏天gān燥凉慡,有种清新的气息。
这天段岭挎着个包,经过走廊,朝厅堂里正在喝茶的李渐鸿说:“爹,我去入学应试了。”
李渐鸿在厅堂里看着他,目光十分复杂,却充满了温暖的意味。
“你长大了。”李渐鸿说。
段岭站在阳光万丈的院子里,沐浴着夏日的太阳,不知道为什么,听到父亲这么说,他反而有点难过。
“不过爹很喜欢你现在这模样。”李渐鸿笑着起身,说,“走罢。”
段岭本不想让李渐鸿在自己的事qíng上耗神,李渐鸿却一直记得,东西都收拾好了,放在一旁,此时放下茶盏,拎着包袱起来,与段岭前往辟雍馆参加考试。
这是段岭人生中第一次应考,说不得心里还有些紧张,李渐鸿却说:“不必担心,考不上,爹使点银钱让你进去玩就成了。”
段岭笑了起来,紧张感被冲淡了不少。这日辟雍馆内已挤满了应试的学生,吵吵闹闹的,李渐鸿找到位置,让他坐下,低声说:“爹就在院子外头那棵树上等你。”
段岭:“……”
“你先回去罢。”段岭怪不好意思的,辟雍馆内人来人往,也无人注意到他们。李渐鸿给他摆好纸笔,又说:“来日你要应付的大场面还很多,随便写写,你的能力,不必靠这么一张纸来证明,爹是相信你的,无须太认真。”
段岭突然明白了李渐鸿话中之意,朝父亲点点头,习得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,自己就是帝王家,还有什么可担心的?李渐鸿的意思该当是不必太费劲,免得出类拔萃,引来注意。
李渐鸿朝段岭比划了个大拇指,转身出去。
☆、21|密会
众学生在庭院中应考,辟雍馆内一片肃穆气氛,与名堂那吵吵闹闹的气氛截然不同,仿佛进了这道门,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严肃起来,不敢放肆。
庭院内花团锦簇,映着碧蓝色的天空,犹如一幅绝美的画卷,先生过来发下考卷,入学应试只考一上午,段岭起初朝庭外树上瞥了一眼,不知李渐鸿坐在哪棵树上看自己,搜寻一圈无果,便埋头开始答卷。
过得一个时辰,段岭答了近半,搓搓手,抬头又看,见李渐鸿就在墙外,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上,倚着树枝,一脚吊儿郎当地晃来晃去,吃着糖葫芦。
段岭:“……”
李渐鸿朝段岭出示另一串糖葫芦,示意给他也买了,让他好好考。
段岭哭笑不得,突然想起李渐鸿应该是刚来,方才做什么去了?一个时辰里都在爬树吗?
两个时辰后,炎炎烈日下。
“收卷。”考官说。
考场内登时如同沸锅的水,考生们一下子全部说起话来,考官咳了声,场内便静了。考生们又纷纷起来,朝考官行礼,齐声道:“谢大人。”再依序排队出去。
段岭出来就往院子外的树下跑,抬头张望时却不见了人,正莫名其妙,转头四顾,却被李渐鸿扛了起来,哈哈地笑,带回家去。
“先去洗个澡,晚上带你玩儿去。”李渐鸿说。
段岭提醒:“明天就放榜了!”
李渐鸿答道:“不碍事,回来过夜。”
父子俩在外头用过午饭,洗过澡回来,李渐鸿又以起得太早为由,哄着段岭午睡了一会儿,睡醒时已是日落时分,李渐鸿又取了新衣服给段岭穿。
段岭:“?”
新衣用料华贵,以上好的黑色锦缎制成,上面绣着白虎纹。靴子腰带,俱是新的。
“哪里做的?”段岭问。
“早就做好了。”李渐鸿说,“今日取回来的,就在你考试那会儿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段岭穿好新袍子,朝着镜子一照,差点都认不得自己了。新衣显然照着他的旧衣尺寸剪裁,一身光鲜黑锦袍,银线织就的白虎纹栩栩如生。
“这是什么衣服?”段岭问。
“这是王服。”李渐鸿答道,“皇袍为龙,王服从西极白虎,白虎是兵神,掌兵护国之意,所以兵符也唤作虎符。”
李渐鸿换上与段岭几乎一模一样的长袍,段岭看到镜子里的父亲,瞬间眼睛一亮。
“如何?”李渐鸿漫不经心地问。
“好……好……”段岭几乎要不认识李渐鸿了。
从他们相见那天起,李渐鸿便一身布袍,头发随意束着,也不收拾自己,如今换上王服,只是静静站在那里,便散发出一身气势,玉树临风,更有种君临天下的威严。
“穿成这样,去哪儿?”段岭问。
“去一个你不大想去的地方。”李渐鸿说,“琼花院。”
段岭面部抽搐,一脸“穿这么正式居然是要去嫖”的表qíng,比起数年前,段岭早已听说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东西。
“就知道是这表qíng。”李渐鸿乐道,“去见一位老朋友,不做别的。”
段岭一脸怀疑,说:“真的?”
“你全程在旁盯着,哪句话惹你不高兴了,随时可上来抽耳刮子。”李渐鸿笑着说。
“你自己说的。”段岭瞥李渐鸿,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觉得父亲实在是太英俊了。
“可不能就这么去。”李渐鸿又取来桌上两副面具,贴在段岭脸上,让他戴好。
段岭:“???”
那面具从鬓间而入,挡住了大半脸庞,以牛皮制成,露出李渐鸿高耸的鼻梁与温润的双唇,更有种摄人心魄的神秘感与美感。
段岭戴好面具,李渐鸿又让他将玉璜取出来,系在他的腰坠挂扣上,继而把自己的那块jiāo付予他,眼里带着示意的神色。
段岭把另一块玉璜系在父亲腰上。
“走。”李渐鸿牵起段岭的手,于暮色中出了门。
门外等着一辆马车,车夫揭开帘子,请二人上车。
“有人看到这车子过来了不曾?”李渐鸿在车内问。
“请您放心。”车夫答道。
车在巷内转来转去,并不依循平日里的路线,穿过两条正街,又朝小巷子里走,经过有众多官员府邸所在的西城 ,方又回到大路上,慢悠悠地朝琼花院里走,在后门外停下。
夏夜闷热,乌云密布,不见月光,战事紧张,如今较之往常多了股不安的气氛,笼罩于全城之上。琼花院内不闻笑语,唯有五颜六色的灯笼静静挂着。
“拜见王爷。”
李渐鸿牵着段岭的手,从后院步入走廊,丁芝亲自提着灯笼,侧着身,小心领路。守在走廊两侧的仆从待得李渐鸿与段岭经过时,纷纷跪伏在地。
“拜见王爷。”
“拜见王爷。”
段岭:“……”
李渐鸿头也不点,朝段岭说:“饿了么?”
段岭忙摇头,李渐鸿说:“你定是饿了,稍后坐下来,先吃一点。”
“拜见王爷。”
花团锦簇,琼花院余下五女纷纷出厅,在厅内朝李渐鸿跪伏在地。正中琼花院夫人一身正服,如同火鸾一般,见李渐鸿入内,展开袍袖,上前。
“拜见王爷,拜见小王爷。”夫人沉声道。
“免礼。”
李渐鸿这才说了句话,威严十足。
六女纷纷让开,李渐鸿让段岭上前,坐在主位上,自己则坐在一旁,徐兰端上茶盘,邱槿奉茶予夫人,夫人再接过茶,放到李渐鸿手边,李渐鸿先是喝了一口,再随手递给段岭。夫人才为李渐鸿奉茶。
“寻chūn。”李渐鸿说。
“是。”夫人答道。
段岭总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,却一时间想不大起来,不片刻注意力又被李渐鸿的话岔了开去。
“人叫来了没有。”李渐鸿道。
“邱槿去请过。”寻chūn始终低头注视地面,恬淡答道,“想必今夜是会来的。”
“还有谁在这院子里头?”李渐鸿问。
“名唤蔡闫的,与南院家的孩子在边院里头听曲子喝酒。”寻chūn又答道,“已派人守住了,该当不会闯进来。”
“来点吃的。”李渐鸿最后说,“小王爷饿了。”
寻chūn与六女这才一同躬身,退了出去。
段岭有点不安,只因礼节实在太隆重了,李渐鸿也不说话,父子俩便这么坐着出了一会儿神,厅内熏着檀香,袅袅消散。
不知几时,李渐鸿在这静谧中,突然开了口。
“哪天爹要是不在你身边,你会想不?”
段岭转过头,不明所以,看着李渐鸿,李渐鸿也转过头,怔怔看着段岭。
“想。”段岭说,“你要走了吗?什么时候?”
这些天里,段岭总有种qiáng烈的预感,是预感,也是推断,李渐鸿若要发兵收复南方,想必不能带着自己行军打仗,更没空陪他。
李渐鸿嘴角微微一牵,说:“倒也不是,进了辟雍馆,你便要在里头住着,十天半月才回一趟家,舍不得你。”
李渐鸿伸出手,手指拈着段岭的面具,将它慢慢地推到段岭的头顶上,盯着他的脸看,段岭也伸出手,把父亲的面具推到头顶。最近他也总在想,去念书,便要住在辟雍馆里了,时常舍不得。
李渐鸿一手覆在段岭脸上,说:“趁着这时,多看看你,去打仗时,躺在帐篷里,便时时记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