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独说:“赵奎有一侄儿,名唤赵融,其父赵埔乃是山东治下海卫营巡察司副将,四年前倭寇进犯时,赵埔中箭身亡,赵融则被抓去活活淹死,但多有人不知,只有赵奎得到了侄儿的死讯,倒是可以此人名义接触边令白。”
“不错。”牧旷达说,“我再仔细想想,务求一举得竟全功,你们且先回去,待我安排。”
☆、第57章 筹码
回到院内。
“你以为是去玩吗?”武独皱眉道。
“我想和你一起。”段岭马上说,“除了你身边,哪里我也不去。”
武独一句话被段岭堵住,片刻后一手扶额,摆摆手,什么也没说,进去了。
段岭好奇地看着武独背影,武独简直拿他没有办法。
“你不是要往上爬的吗?”武独哭笑不得道,“放着府里头陪少爷读书这么好的机会不珍惜,这时候跑到潼关去做什么?!”
“我……这也是往上爬的一种嘛。”段岭说。
武独总觉得段岭有什么事瞒着他,坐在厅堂内,奇怪地打量他,仿佛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,在表面之下涌动着,隐隐约约,就像蒙着一层纱。
“你究竟有什么瞒着我?”武独问。
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太对,却又说不上来,这是他距离真相最近的一次。
那一刻段岭突然有种冲动,差点就脱口而出了。
“我想去找我爹。”段岭最后用了这么一个理由。
武独这才明白过来,拧着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了些,点了点头。
段岭说:“最后一次见他,是在潼关外,虽然我觉得找不着了,但……还是想试一试。”
“那么出行你须得听我吩咐。”武独说,“不可擅自行动。”
段岭点头,武独反而平静下来,吩咐道:“收拾东西吧。”
段岭便去简单收拾两人的行李,心道又逃过一次,只要自己一跑,这次当真是天高皇帝远,郎俊侠就算再想杀自己,也找不着人了。至于回来后如何,回来再说吧。
武独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段岭收拾东西,突然说:“不管结果如何,你不可再寻短见了,知道么?”
段岭回身,朝武独笑道:“不会了,有你在,我一定会好好活着。”
僻院内,段岭照料下的花圃中,群芳灿烂,犹如一幅画,少年转身带着笑容的那画面,蓦然令武独毫无来由地一怔。
午后又来了赏赐,这次则是出行的衣袍、上好的布料,以及路上花用的金银,还给了段岭一把防身的匕首。
夜里,武独与段岭计划出行之事,段岭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出远门,倒是十分兴奋。
“在外头一定要少说话。”武独说,“如无意外,我会乔装成你家仆,少爷是不必凡事亲力亲为的。”
段岭只是点头,末了又问:“镇山河是什么?”
这句乃是明知故问,段岭听到传国之剑遗失时,便知道上京城破那天,那把剑已经不在了。若是能找回镇山河,是不是就能指挥四名刺客?
“一把镇国的武器。”武独答道,“太子也在找它。”
“在边令白的手里吗?”段岭又问。
“不一定。”武独说,“但最后驰援的人里有他。”
段岭更怀疑落在了元人或是辽人手中,但既然下落不明,便也顺便查查看。
夜间两人计议片刻,正要睡下时,牧旷达却遣人来召,到得书房内,依旧是以密会的形式,jiāo付二人任务。
“长聘身在江州,朝他问策已来不及了。”牧旷达说,“我仓促间制定出一个计划,也不知妥不妥当,本来这事该由他来出主意才是。我们共同商议,何处不妥,你们都说说。”
说着牧旷达便朝段岭与武独解释,具体经过无非是先一步取得边令白的信任,冒充赵奎的侄儿,yù号召其旧部,割地自据,为伯父报仇,这样一来,武独便不必再易容,减少露馅的机会。
段岭的任务则是先获得边令白的信任,再刺探qíng报,设法偷到边令白与西凉来往的书信,一方面作为证据,gān掉他以后可呈帝君;另一方面,牧旷达需要知道边令白在筹划的事。
毕竟党项族与陈国有着许多利益关系,西凉最先是一个国,而后被辽吞并,始终在辽与陈之间摇摆,若不出意外,牧旷达的意思是设法争取西凉的支持。
西凉内部也是分派系的,自赫连博与其母归国后,朝中便分裂为两派势力,一派支持赫连家脱离辽的控制,自立门户,另一派则认为以按兵不动为宜。
段岭听得颇有点头痛,先前为了保命毛遂自荐,现在想起要到一个素不相识的武将身边去,还是上将军级的,要怎么骗过他可不容易。虽然在牧府内也没被揭穿,可在牧旷达面前不必jiāo代自己来历,所编的身世也有限,在边令白面前,则需要罗织整套谎话,难度不可同日而语。
“我就怕得不到他的信任,反而容易出错。”段岭说。
“不打紧。”牧旷达笑了起来,十足十的老狐狸,说,“我们有他不得不见你的东西,作为jiāo换。”
说着牧旷达递出一个小小的木盒,段岭打开,见里头是一卷发huáng的缂绸卷,卷上绘着山川、河流与地形。
段岭:“!!”
牧旷达说:“这是抄赵奎家时,从库藏中搜出的一张藏宝图。”
段岭张着嘴,见那藏宝图薄如蝉翼,脉络分明。
“边令白垂涎日久,却在赵奎被抄家后遍寻不得,连今上也未有消息,我早就料到有此一出,是以先藏了起来,又有伪造的赵奎生前亲笔书信一封,你可带去。”
段岭拿着藏宝图端详,问:“埋着什么?”
“金银珠宝,足可敌国。”牧旷达气定神闲地喝着茶,说,“料想赵奎早已为自己的谋反准备好了后路,一旦失败,便去发掘出藏宝,远走高飞,在西域弄个小地方,养十万八万私兵,当个小国的国主,也不失为一桩生计。”
段岭再无疑问,收起藏宝图,牧旷达又朝他叮嘱道:“边令白自然是不会相信你的,单凭你自己,也不可能接触到他的核心机密,他的野心很大,但凭着你目前手头的条件,带着武独一起混进他军中,不是难事。”
段岭瞬间就全明白了,身世、藏宝图,根本无关紧要,他所要做的,只是为武独争取时间而已。
“我懂了。”段岭说,“一定不rǔ使命。”
牧旷达满意点头,说:“接下来,便由武独你去当梁上君子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武独答道。
“先是窃取机密。”牧旷达说,“最好是能将他的账目、书信一并偷来,具体价值,你们两人商量,什么留,什么不可乱动,临走时,再将他除掉,有了证据,我方可安排与西凉谈判,边令白向来有反心,赵奎死后,再无人能制他,再留下去,未免夜长梦多,须得尽早解决。”
武独点了点头,知道办成这件事,牧旷达一定不会薄待自己,正应了段岭那句“往上爬”,往上爬,却也不是容易的,这是他投靠牧旷达后的第一次行刺任务,也是一纸投名状,但他已没有选择。
“如果他是无辜的呢?”段岭突然问了一句。
武独登时色变。
牧旷达却笑了起来,注视段岭。
段岭知道这句话自己无论如何不该问,但他还是问了。
“很好。”牧旷达缓缓点头,说,“若他是无辜的,你杀还是不杀?”
牧旷达竟是把球又踢了回来,眼神里带着一股老谋深算的意味。
段岭深吸一口气,正要回答时,牧旷达却自若道:“若他是无辜的,便由你权宜行事。”
“是。”段岭落下心头大石。
牧旷达始终看着段岭,仿佛要看透他的内心。
“尽快回来。”牧旷达又说,“迁都后便是科举,不可荒废了学业。”
段岭这才与武独起身告退。
段岭回去的路上,越想越觉得牧旷达算无遗策,最后他更qiáng调了几次,务必造成边令白自然死亡的假象,这样朝廷方可派出武将,前去接管潼关下的军队,不至于再起动乱。
“就算他是无辜的也得杀。”武独低声道。
“我知道。”段岭说,“可你不会下手的,不是么?我也不会下手,能守边关的武将不多,只要他不叛,就不该滥杀。”
说毕关上院门,回到房中,段岭又极小声朝武独说:“先拿这句话来堵他,一旦查不出什么,你就不必再缴这张投名状了。滥杀忠良,最后也会算到你的头上。”
武独眉头深锁,侧头注视段岭,段岭恰好也在看他,两人眼里带着一种莫名的默契。
“睡吧。”武独说,“早上就要赶路,莫要再想了。”
段岭回到铺前,武独却说:“你睡我的chuáng,连日下雨,地上太cháo了。”
段岭也不客气,爬上铺去睡,武独却在案前,就着昏暗的灯光看藏宝图。夜半时段岭迷迷糊糊,醒了一次,朝武独说:“你还不睡吗?”
武独“嗯”了声,透着灯光,两指拈着藏宝图,翻来覆去地看那卷缂绸,又过了好一会儿,才上chuáng来和衣而卧,躺在段岭身边,与他同被而眠。
段岭睡得迷迷糊糊,翻了个身,一脚架在武独腰间,侧身抱着他,自动靠上来,枕着他手臂,整个人近乎缠在他身上。
武独:“……”
武独推开他也不行,搂着他更奇怪,被一个少年这么抱着,有种异样的感觉,全身登时僵了。
☆、第58章 往事
阳光明媚,初晨之时,郎俊侠匆匆离开皇宫,穿着一身褐色的布袍,如同寻常百姓般,混迹于市井之中。
郎俊侠穿过西街,径自朝丞相府的僻院走去,他突然在巷外停下脚步,继而缓慢后退,退进了对街小巷口的yīn影之中。
对街上,停着一辆马车,段岭打着瞌睡,爬了几下爬不上去,武独不耐烦了,把他塞进车里,转身在街上买早饭吃。武独换了一身新袍子,显得很jīng神,背着他的剑匣,朝馄饨摊上的老板说话。
“半斤鲜虾馅儿,半斤ròu馅。”武独朝老板说,突然间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,转过头去,皱起眉头。
郎俊侠再次退后些许,避开武独的视线,武独买了馄饨上车,仍揭开车帘朝外看。
段岭睡得迷迷糊糊,刚起来便被武独粗鲁地抹了把脸,换上衣服,塞进车里继续睡。
“有吃的?”段岭闻到食物香味马上醒了,接过筷子,拿着竹筒开始吃。
吃完以后段岭又脑袋一歪,靠在武独身上,睡着了。
“哎?”牧磬也刚睡醒,得知人去楼空,忙追出来,马车却已走远了。
车夫赶着车,带着两人出了城,行驰在夏末秋初的官道上,两道树叶沙沙作响,一片青绿,林荫的影子在车上晃动,空气十分舒慡,武独便将车窗的帘子挂了起来,一脚踩在矮凳上,霸气十足地于车内榻上懒洋洋地坐着,手肘朝后搁。段岭则侧躺在榻上,枕着武独的大腿。
蝉鸣不绝于耳,段岭翻了个身,被阳光照在脸上,醒了。
睁开眼的时候,他看见武独的身上一半洒着阳光,一半被外头树叶的光影点缀着,光点如同流星,沙沙沙地在他们身上飞过去。武独正在思考,他不吭声时,有种不明显的邪气,仿佛看什么都不顺眼,谁也瞧不起。
“醒了?”武独说。
段岭打了个呵欠,坐起来,趴到窗前去看。
“哇!”段岭为窗外的景色而惊呼。
武独说:“别上蹿下跳。”
能出来玩一趟还是很兴奋的,段岭趴在武独左半身上,越过他朝窗外看,车厢内的空间本就狭小,武独又不敢乱动,只得稍稍扶着他。上次来时是沿江州经剑门入川,并未走过通往汉中的这条路,只见沿途景色又有不同。
一池静水,千里绿油油的麦田,中有一棵古树,天空如同水洗过的蓝,树上的蝉此起彼伏地叫着。一派野旷天低树的意味。
车夫去用午饭,段岭便与武独在树下坐着,段岭此刻方真切地意识到父亲曾经说过的,中原江山的宏大美景。
武独却有种莫名的惆怅,低头看着树下的泥土,用手指挖了些,再反复拍好。
“有什么东西吗?”段岭好奇地看。
“蝉蜕。”武独答道。
武独找了些蝉蜕,用纸包着,车夫在官道上“啊啊”地喊,两人便动身回去,临走时,武独又转过头,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那棵树,段岭感觉到这里似乎对他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。
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段岭又问。
“没什么。”武独答道,“走吧。”
段岭总是对武独的过去很好奇,但武独却很少提及,仿佛告诉他太多是丢人的事。
“喂,武独。”段岭手里拈着狗尾巴糙,翻来覆去地看,自言自语道。
武独:“?”
两人坐在车里,离那棵树渐行渐远。
段岭:“咱们刚刚坐的那棵树下面,死过人。”
武独:“……”
武独皱眉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树根下面有血的痕迹。”段岭说,“就在不久以前,可能不会超过一年。”
武独不由得对段岭刮目相看。
“你很聪明。”武独随口道。
段岭迟疑片刻,推测出武独会在那棵树下短暂逗留,也许正是因为那个地方有着特别的意义,死去的人很可能是他的朋友,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安慰武独几句,顺便更了解他一点。每次与武独在一起时,他总是会想起自己曾经对郎俊侠一无所知,也许这才是一切背叛的根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