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些日子她真正做对的决定,也许只有把彩珠和红玉送出宫去这一件。
天朗气清。入了夜,天色黑得深不见底,月辉带着寒芒光耀,异常的明亮。
相国寺的暮鼓响得有些迟,烟花早已此起彼伏的在空中绽放。
中秋节解了宵禁,宫城里火树银花,灯明如昼,映照在金水河里,喜庆无比。从承光宫这岸望过去,依稀可见宫墙外街市繁华,熙熙攘攘。
宫里中秋家宴照例是要摆在凤仪殿的,凤仪殿封掉了,便挪到承光宫,依旧是临水赏月,也顺便放些河灯祈福。
邵敏去的晚了些,凤辇到承光宫的时候,元清已经入座,元清十六个妃嫔也全部到齐。邵敏下了凤辇,只见湖边仪仗肃整,彩旌飘展,花灯如星火一般悬了一路,沿着曲折回廊,延展到湖心听荷轩中。
亭中彩衣漫卷,钗环光动,莺莺燕燕,映着湖心明月,恍若天上仙境。
元清临水坐着,略微的心不在焉,仿佛四周那些俏丽的姿容都与他无关一般。
宴会尚未开始,邵敏虽来得晚了些,却并不着急。她看到元清,略觉得有些尴尬,便整了整裙摆。可惜裙摆再复杂也不够她拖延到宴会结束。
元清在湖中望到了她,展开笑容对她挥了挥手臂。像个兴高采烈的孩子。
邵敏心中一柔,也抬手对他挥了挥。
听荷轩不大,只够摆一桌。但也有回廊连着南岸的临湖轩,下位的妃嫔们的坐席便安排在哪里。
侍宴的御乐坊的歌女琴师们在回廊两色的附耳中chuī鼓,丝竹声袅袅,清扬悦耳。
邵敏走到听荷轩后,前来赴宴的妃嫔们拜见过她,便知趣的回了自己的坐席。
她们今日都用心打扮过了,各有各的俏丽,环肥燕瘦,令人眼花缭乱。只林佳儿一身素淡衣衫,目光淡然,看不出半点争艳邀宠之意。
但是只有她退下时,元清握住她的手腕,拉她坐在自己身旁。
邵敏还未入座,林佳儿坐下来又站起来,恭敬的侍立在一侧。
几个尚未归座的嫔妃回头望见林佳儿,目光中有羡有恨。邵敏心有觉察,只沉默不语。
临湖轩上摆不开大筵席,因此邵敏便仿照在邵府中过中秋的qíng形,在临湖轩四周垂了彩灯,燃上熏香,西北侧来风的方向陈设了屏风,当中放一张大圆桌,摆放上月饼、酒水、瓜果。她本意是连西宫两位太嫔和公主一并叫来,一家人热热闹闹过一场中秋。
谁知两位太嫔都染了风寒,两个小公主说母妃病着,不敢独乐,也没有来。
空dàngdàng一张大桌子,坐她和元清两个人,只能凸显尴尬罢了。但又坐不开十八个人。因此元清自己挑喜欢的妃嫔同坐,倒免了她为难。可是元清却只留了林佳儿……虽是恩宠,却也未见得不是给她招祸。
因此邵敏说:“这么大一张桌子,坐三个人少了些,陛下喜欢谁一并叫来吧。”
元清笑道:“朕倒是叫了寿王,可他说要回府陪王太妃,不肯过来。”
这两日邵敏身旁无时无刻不有人说元浚,听到他就觉得头痛。便不接元清的话,笑道:“我说的是临湖轩里坐的。”
元清眯了眯眼睛,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怎么的,注视着邵敏,道:“她们朕一个都不记得。”
邵敏心里莫名的有些心慌,脸上不由自主的发烫:“没关系,我记得……”
元清握住了她的手,眉眼弯弯,有些无奈道:“皇后总是扫朕的兴。”
邵敏下意识往回抽手,眼睛瞟到林佳儿,只觉得无地自容。
林佳儿却只淡淡的望着回廊附耳里chuī奏的乐师,像什么也没看到一般。
邵敏心中越发愧疚,只说:“三个人过于清冷了,击鼓传花都玩不起来……”
元清微笑着用一颗葡萄堵住了她的嘴,“过了中秋便是重阳,重阳节jú花开,黍酒浓,螃蟹肥,正是最好的时节。朕最爱赏花食蟹,不知皇后可愿陪朕?”
他话题转得彻底,邵敏猜测他是想告诉她:就跟平时那样闲聊便好,朕不想玩什么击鼓传花。可是他神色与平时那个别扭少年完全不同……似乎很沉静,似乎很游刃有余,似乎很……熟悉和诡异。
邵敏有些懵懂的含住葡萄,元清用指甲刮了刮她的嘴角,目光映着灯火,带着些暧昧温柔的颜色,略略倾身像前,低声道,“皇后也喂朕一颗。”
邵敏只觉有凉水沿着椎骨淌下来,激灵灵打了个寒颤。
——元清似乎确实是在,模仿着元浚的模样,跟她。
问题是,元浚他不是个还没她高的大眼睛婴儿肥正太啊啊啊,
邵敏心中兀自惊悚,彩珠红玉在一旁看得眼睛都要凸出来了,心中不由呐喊:正太你很有前途很给力啊。
结果元清很快不自在的退回去,有些懊恼的别开头,又说了一遍:“皇后也喂朕一颗。”
这种理所当然又别扭命令的语气才属于元清。邵敏不觉松了口气,寒毛略略平复下去。她捻起一颗秋紫,剥了皮送到元清嘴边。元清张嘴咬了她的手指头。
邵敏虽不知他为什么又生气了,却觉得这种撒气方式无伤大雅,挺可爱的,便不计较。只是当着林佳儿的面,这些跟元清日常相处的qíng形也别扭起来了。
她收回手,接过宫女手里的湿帕子擦了擦,继续给元清剥葡萄吃。她手指灵巧,剥葡萄很是熟练。元清吃得没她剥得快,却来者不拒,不一时便塞了满满一嘴。鼓鼓囊囊的模样,相当讨喜。
元清眼睛看着她剥葡萄,她的手白皙、修长、指端尖尖,当真柔荑一般,便笑道:“皇后当真是……”他忘了嘴里的葡萄,一开口汁水便流出来。邵敏笑着那帕子给他擦净,元清只觉比在别人面前出丑更加羞恼,低了头死不开口了。
邵敏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取笑不得,便命人取了水晶杯来,把葡萄剥在里面,cha了勺子推到他面前,笑道:“陛下刚刚要说什么?”
元清瞟了她一眼,赌气掰开一个月饼,递了一半给林佳儿,道:“没说什么。”
元清缠着林佳儿说话,林佳儿温言微笑作答,不多说一句。
邵敏几次想要cha嘴,然而看这两个宝哥哥林妹妹一般的光景,还是把话咽了回去。
临湖轩的女孩子们被元清冷落惯了,倒也很能自得其乐,此时已经开始唱酒令,笑语隔着水面荷叶传过来,飘渺里带了些清亮。
不知何时,乐师们已经停了琴瑟,只余一箫一笛一清歌婉转相和。
灯影月辉倒影在水面上,偶尔有水鸟掠过,碎成一片银光。
远处秋桂的清芬随着清风和水汽传递过来。
邵敏不想打扰他们的相处,便起身坐到亭子边,掰了点心屑喂鱼。
邵敏不旁听,元清跟林佳儿说话的热qíng终于也烟花一样散尽了。
他今日心里本就有些痛快。本来已经消得差不多了,然而此时看到邵敏凝视着湖中残荷,若有所思在远道的模样,越发的火气上涌。
于是说道:“朕听这乐曲,像是还缺了些什么,爱妃觉着呢?”
林佳儿说道:“臣妾听不出,请陛下指教。”
元清望着邵敏,道:“箫声幽悠,笛声清扬,歌声婉转……独缺了曼妙舞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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邵敏正在逗鱼,冷不丁听元清道:“朕记得皇后身边有个宫女,舞跳得极好,何不唤来舞一曲助兴?”
邵敏知道他说的是南采苹。只是不解,元清跟林佳儿正浓qíng蜜意,怎么忽然就说起南采苹,这一心二用的也未免太熟练了。眼神不由就瞟向林佳儿。
林佳儿自然也知道元清说的是南采苹,更知道她是邵敏的贴身侍女,因为昨日一支清舞,风头正盛。不由也望向邵敏。
两人眼神对上,竟都是有些同qíng和疑惑的目光,各自一怔愣。
邵敏匆忙回神,道:“她今日烫伤了脸,怕是不方便见人。”
林佳儿早料到必会有人磋磨南采苹,却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狠,一时竟有狐兔之悲。
元清目光霎时变得冰冷疏离,“她昨日刚给朕跳了舞,今日就烫伤了脸,还真是福薄。”
邵敏听出他话中有话,知道他们疑忌些什么,不由有些心灰。“上午萃霞阁宴饮,她为高相夫人烫酒,不知怎么绊了一下,一壶热水倒在脸上,烫伤了。”
元清不冷不热道:“那还真是不巧。她能用脚趾立在金盘上跳舞,斟个酒却能绊了。”
邵敏本想告诉他南采苹的伤没有大碍。只是她解释过了,元清依旧是猜忌她的模样,心中烦闷,便也不冷不热接了句:“谁知道呢。”
原本融洽的气氛霎时冷下来。元清注视着邵敏,邵敏凝望着湖面,都不说话。
彩珠和红玉都是说不上话的,心里暗暗替邵敏着急。碧鸳只觉得不妙,更是屏气凝声。王聪明倒是能在元清跟前说上话,此时却眼观鼻、鼻观心。
林佳儿再望了邵敏一眼,想起当日她握着自己的手的模样,暗自叹了口气。她起身执起酒壶,给元清斟了杯酒,道:“想是这丫头自己疏忽了……今天这么热,谁喝酒用烫的?她端什么热水呢。”
她貌似无意,却一语中的,点到了关键上。邵敏虽早知道她冰雪聪敏,却也觉察出她是明哲保身,能装哑巴就绝不开口的。何况此事还牵扯到高荣氏,邵敏自己都不能对元清明说,因此并没料到她会帮自己说话。
元清也是一点就透,他近来虽变得能忍了,却还是眼里容不得沙子,当即就问:“谁命她取热水烫酒的?”
邵敏不能明说是高荣氏绊倒了南采苹,但若是元清自己判断出来的,那就不是她搬弄是非、离间君臣了,便坦率道:“是高太保夫人。”
——太保夫人自然没什么理由去为难皇后的婢女,元清听了这个答案,神色倒是缓和下来。只是想到他刚刚竟怀疑邵敏,有些心虚,便偷偷望着邵敏。
邵敏心中漠然,只随手从盘子里捞起个月饼咬着,另一手仍在揉点心专注喂鱼。她没带凤冠,头发整齐的绾着,没有多余的珠滴垂挂,露出姣好的侧脸来,在灯火与月光的jiāo映下越发显得温润清丽。
元清明明是偷望着的,却不知怎么的竟也看呆了。
只是邵敏眼中分明还有些薄怒,他自知理亏,却不知该怎么讨好她,便起身也踱步到亭畔,从邵敏手里捻着点心屑喂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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