背影_三毛【完结】(2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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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是没有心肝的人,多少朋友前年共过一场生死,而今要走了却是懒于辞行。

    父母来过一次岛上,邻居想个礼物都是给他们,连盆景都要我搬回去给妈妈,这份心意已是感激,天下到处有qíng人,国不国籍倒是小事了。

    那天huáng昏,气温突降,过了一会儿,下起微微的细雨来,女友卡蒂狂按我的门铃。

    “哗!你也要走了!一定开心得要死了吧!”

    卡蒂再过几日也要回瑞士去了。

    “惊喜jiāo织!”我哈哈的笑着。

    “怎么样?再去滑一次冰,最后一次了。”

    “下雨吔!再说,我还在写稿呢!”

    “什么时候了,不写算了嘛!”

    我匆匆换了短裤,穿起厚外套,提着轮式冰鞋,便与卡蒂往旧飞机场驶去。

    卡蒂的腿不好,穿了高低不同的鞋子,可是她最喜欢与我两人去滑冰。

    在那片废弃的机场上,我慢慢的滑着,卡蒂与她的小黑狗在huáng昏的冷雨里,陪着我小跑。

    “这种空旷的日子,回台湾是享受不到了!”我深深的吸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舍不得吧!舍不得吧!”卡蒂追着我喊。

    我回头朝她疼爱的笑了一眼,身上用耳机的小录音机播出音乐来,脚下一用劲,便向天边滑去。

    “数峰清苦,商略huáng昏雨,燕雁无心,太湖西畔随云去……”

    走了!走了!心里不知拌成了什么滋味,毕竟要算是幸福的人啊!

    写了一张台湾朋友的名单,真心诚意想带些小礼物,去表达我的爱意。那张名单是那么的长,我将它压在枕头下面,不敢再去想它。

    本来便是失眠的人,决定了回国之后,往往一夜睁眼到天亮。往事如梦,不堪回首,少小离家的人,只是要再去踏一踏故国的泥土,为什么竟是思cháo起伏,感触不能自已。

    梦里,由台湾再回岛上来,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常去的孤坟。梦里,仆跌在大雪山荻伊笛的顶峰,将十指挖出鲜血,而地下翻不到我相依为命的人——中国是那么的远,远到每一次的归去,都觉得再回来的已是百年之身。

    一次去,一场沧桑,失乡的人是不该去拾乡的,如果你的心里还有qíng,眼底尚有泪,那么故乡不会只是地理书上的一个名词。

    行装没有理好,心qíng已是不同,夜间对着月光下的大西洋,对着一室静静的花糙,仍是有不舍,有依恋,这个家因为我的缘故才有了欣欣向荣的生命,毕竟这儿也是我真真实实的生活与爱qíng啊!

    这份别离,必然也是疼痛,那么不要回去好了,不必在qíng感上撕裂自己,梦中一样可以望乡,可是梦醒的时候又是何堪?

    绿岛小夜曲不是我喜欢的歌,初夏的夜晚却总听见有人在耳边细细幽幽的唱着,这条歌是淡雾形成的带子,里面飘浮着我的童年和亲人。

    再也忘不掉的父亲和母亲,那两个人,永不消失的对他们的qíng爱,才是我永生的苦难和乡愁啊!

    一个朋友对我说:“我知道你最深,不担心你远走,喝过此地的水就是这儿的人了。你必回来。”

    水能变血吗?谁听过水能变成血的?

    要远行了,此地的离qíng也如台湾,聚散本是平常事,将眼泪留给更大的悲哀吧。

    “多吃些西班牙菜,此去吃不着这些东西了。”

    朋友只是往我盘里夹菜,脸上一片蒙蒙的伤感。我却是食不下咽了!

    上次来的时候,母亲一只只大虾剥好了放在我盘里,说的也是相同的话,只是她更黯然。

    离乡又回乡,同时拥有两个故乡的人,本当欢喜才对,为什么我竟不胜负荷?

    这边qíng同手足,那儿本是同根。人如飞鸟,在时空的幻境里翱翔,明日此时我将离开我的第二祖国,再醒来已在台湾,那个我称她为故乡的地方。

雨禅台北

    那一阵子我一直在飞,穿着一双白色的溜冰鞋在天空里玩耍。

    初学飞的时候,自己骇得相当厉害,拚命乱扑翅膀。有时挣扎太过,就真的摔了下来。

    后来,长久的单独飞行,已经练出了技术。心不惊,翅膀几乎不动,只让大气托着已可无声无息的翱翔。

    那时我不便常下地了,可是那双红色轮子的溜冰鞋仍是给它绑在脚上。它们不太重,而且色彩美丽。

    飞的奥秘并不复杂。只有一个最大的禁忌,在几次摔下来时已被再三叮咛过了——进入这至高的自由和天堂的境界时,便终生不可回头,这事不是命令,完全cao之在己。喜欢在天上,便切切记住——不要回顾,不可回头,不能回头——因为毕竟还是个初学飞行的人。有一日,道行够了,这些禁忌自然是会化解掉的,可是目前还是不要忘了嘱咐才好。

    我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,连在天上慢慢转弯的时候,都只轻轻侧一下身体和手臂。至于眼底掠过的浮影,即使五光十色,目眩神迷,都不敢回首。我的眼睛始终向着前面迎来的穹苍。

    有一日huáng昏,又在天上翱翔起来,便因胆子壮了一些,顽心大发,连晚上也不肯下地回家了。

    夜间飞行的经验虽然没有,三千里路云和月,追逐起来却是疯狂的快乐。

    这一来,任着xing子披星戴月,穿过一层又一层黑暗的天空,不顾自己的体力,无穷无尽的飞了下去。

    那时候,也许是疲倦了,我侧着身子半躺着,下面突然一片灯火辉煌,那么多的人群在华灯初上的夜里笑语喧哗,连耳边掠过的风声都被他们打散了。

    我只是奇异的低头看了一眼,惊见那竟是自己的故乡,光芒万丈的照亮了漆黑的天空。

    我没有停飞,只是忍不住欢喜的回了一下头。

    这一动心,尚未来得及喊叫,人已坠了下来。

    没有跌痛,骇得麻了过去,张开眼睛,摸摸地面,发觉坐在台北国父纪念馆广场侧门的石阶上,那双溜冰鞋好好的跟着我。奇怪的是怎么已经骤然huáng昏。

    我尚不能动弹,便觉得镁光灯闪电似的要弄瞎我的眼睛,我举起手来挡,手中已被塞进了一支原子笔,一本拍纸簿,一张微笑的脸对我说:‘三毛,请你签名!”

    原来还有一个这样的名字,怎么自己倒是忘了。

    在我居住的地方,再没有人这样叫过它。而,好几千年已经过去了。

    我拿起笔来,生涩的学着写这两个字,写着写着便想大哭起来——便是故乡也是不可回首的,这个禁忌早已明白了,怎么那么不当心,好好飞着的人竟是坠了下来。我掉了下来,做梦一般的掉了下来,只为了多看一眼我心爱的地方。

    雨水,便在那时候,夹着淡红色的尘雾,千军万马的向我杀了过来。

    我定定的坐着,深深吸了口气。自知不能逃跑,便只有稳住自己,看着漫漫尘水如何的来淹没我。

    那时我听见了一声叹息:“下去了也好,毕竟天上也是寂冥——”那么熟悉又疼爱的声音在对我说:“谁叫你去追赶什么呢!难道不明白人间最使你动心的地方在哪儿吗?”

    雨是什么东西我已不太熟悉了,在我居住的地方,不常下雨,更没有雨季

    没有雨的日子也是不大好的,花不肯开,糙不愿长,我的心园里也一向太过gān涩。

    有一阵长长的时期,我悄悄的躲着,倒吞着咸咸的泪水,可是它们除了融腐了我的胃以外,并没有滋润我的心灵。后来,我便也不去吞它们了。常常胃痛的人是飞不舒服的。

    据说过那边去的人——在我们世上叫做死掉的人,在真正跨过去之前,是要被带去“望乡台”上看的。他们在台上看见了故乡和亲人,方知自身已成了灵魂,已分了生死的界限,再也回不来了。那时因为心中不舍、灵魂也是会流泪的,然后,便被带走了。故乡,亲人,只得台上一霎相望便成永诀。

    我是突然跌回故乡来的。

    跌下来,雨也开始下了。坐在国父纪念馆的台阶上,高楼大厦隔住了视线,看不见南京东路家中的父亲和母亲,可是我还认识路,站起来往那个方向梦游一般的走去。

    雨,大滴大滴的打在我的身上、脸上、头发上。凉凉的水,慢慢渗进了我的皮肤,模糊了我的眼睛,它们还是不停的倾盆而来,直到成为一条小河,穿过了那颗我常年埋在huáng土里已经gān裂了的心。

    然后,每一个早晨,每一个深夜,突然在雨声里醒来的时候,我发觉仍然是在父母的身边。

    “望乡台”不是给我的,没有匆匆一霎便被带走,原来仍是世上有血有ròu的人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事实,便也谈不上悲喜了。

    既然还是人,也就不必再挣扎了。身落红尘,又回来的七qíng六yù也是当然。繁华与寂寞,生与死,快乐与悲伤,阳光和雨水,一切都是自然,那么便将自己也jiāo给它吧!

    一向是没有记事簿的人,因为在那边岛上的日了里要记住的事qíng不多。再说,我还可以飞,不愿记住的约会和事qíng来时,便淡然将溜冰鞋带着飞到随便什么地方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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