闹学记_三毛【完结】(1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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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当这种迷藏开始不好玩的时候,我正好已经走到马德里的市中心大街上了,看见一家路边咖啡馆,就坐了下去。那时,茶房还在远远的一个桌子上收杯子,我向他举举手,他点了一下头,就进去了。

  才坐下来呢,那个跟我的人就也到了,他想将我对面的一张椅子拉开,要坐下来,我赶紧说:“这把椅子也是我的。”

  说时立即把双脚jiāo叉着一搁搁在椅子上,硬不给他坐。“喂!我跟你讲,我还没有结过婚,怎么样?你觉得怎么样?”他也不坚持坐下来了,只弯下腰来,在我耳边鬼里鬼气的乱讲。

  我想了一下,这个人七八成jīng神不正常,两三成是太无聊了,如果用软的方法来,会缠久一点,我xing子急,不如用骂的那种法子快快把他吓走。

  他还在讲鬼话呢,不防被我大声骂了三句:“滚开!讨厌!疯子!”好大声的,把我自己也给吓了一跳。走路的人都停下来看,那个跟踪的家伙跳过路边咖啡馆放的盆景,刷一下就逃得无影无踪了。

  茶房向我这边急急的走来,一副唐·吉诃德的架势,问说什么事qíng。我笑起来了,跟他讲:“小事qíng,街头喜剧。”

  点了一杯只有在西班牙夏天才喝得到的饮料——一种类似冰豆浆似的东西,很安然的就将脚搁在对面的椅子上,拾起一份别人留在座位上的报纸,悠悠闲闲的看起来。

  其实也没有那么悠闲,我怕那个被骂走的人回来抢我东西,当心的把皮包放在椅子后面,人就靠在包包上坐着,眼睛还是东张西望的。防着。

  这时候,大概是下午两点前后,天热,许多路人都回家去休息了,咖啡座的生意清淡。就在那个时候,我身边一把椅子被人轻轻拉开,茶房立即来了。那人点的东西一定很普通,他只讲了一个字,茶房就点头走了。

  我从报纸后面斜斜瞄了一下坐在我身边的。还好不是那个被我骂走的人,是个大胡子。

  报纸的广告读完了,我不再看什么,只是坐着chuī风晒太阳。当然,最有趣的是街上走过的形形色色的路人——一种好风景。

  那么热的天,我发觉坐在隔壁的大胡子在喝一壶热茶。他不加糖。

  我心里猜,一、这个人不是西班牙人。二、也不是美国人。三、他不会讲西班牙话。四、气质上是个知识分子。五、那他是什么地方来的呢?

  那时,他正将手边的旅行包打开,拿出一本英文版的——《西班牙旅游指南》开始看起来。

  我们坐得那么近,两个人都不讲话。坐了快一小时了,他还在看那本书。

  留大胡子的人,在本xing上大半是害羞的,他们以为将自己躲在胡子里面比较安然。这是我的看法。

  时间一直流下去,我又想讲话了。在西班牙不讲话是很难过的事qíng,大家讲来讲去的,至于说讲到后来被人死缠,是很少很少发生的。不然谁敢乱开口?

  “我说——你下午还可以去看一场斗牛呢。”

  慢吞吞的用英文讲了一句,那个大胡子放下了书,微笑着看了我一眼,那一眼,看得相当深。

  “看完斗牛,晚上的法兰明歌舞也是可观的。”“是吗?”他有些耐人寻味的又看了我一眼,可亲的眼神还是在观察我。

  终于又讲话了,我有些不好意思。才骂掉一个疯子,现在自己又去找人搭讪就是很无聊的行为。何况对方又是个很敏感的人。

  “对不起,也许你还想看书,被我打断了——”“没有的事,有人谈谈话是很好的,我不懂西班牙文,正在研究明天有什么地方好去呢。”

  说着他将椅子挪了一下,正对着我坐好,又向我很温暖的一笑,有些羞涩的。

  “是哪里人?”双方异口同声说出完全一样的句子,顿了一下,两个人都笑起来了。

  “中国。”“希腊。”

  “都算古国了。”不巧再说了一句同样的话,我有些惊讶,他不说了,做了个手势笑着叫我讲。

  “恰好有个老朋友在希腊,你一定认识他的。”我说。“我一定认识?”

  “苏格拉底呀!”

  说完两人都笑了,我笑着看他一眼,又讲:“还有好多哲人和神祗,都是你国家的。”他就报出一长串名字来,我点头又点头,心里好似一条枯gān的河正被一道清流穿过似的欢悦起来。

  也许,是很几天没有讲话了,也许,是他那天想说话。我没敢问私事,当然一句也不说自己。讲的大半是他自动告诉我的,语气中透着一份瞒不住人的诚恳。

  希腊人,家住雅典,教了十年的大学,得了一个进修的机会去美国再攻博士,一生想做作家,出过一本儿童书籍却没有结过婚,预计再一年可以拿到物理学位,想的是去撒哈拉沙漠里的尼日国。

  我被他讲得心跳加快,可是绝对不提什么写书和沙漠。我只是悄悄的观察他。是个好看的人啊!那种深沉却又善良的气质里,有一种光芒,即使在白天也挡不住的那种光辉。“那你这一次是从希腊度假之后,经过马德里,就再去美国了?”我说。

  他很自然的讲,父母都是律师,父亲过世了,母亲还在雅典执业,他是由美国回去看母亲的。

  我听了又是一惊。

  “我父亲和弟弟也是学法律的,很巧。”我说。

  就那么长江大河的谈了下去。从苏格拉底讲到星座和光年,从《北非谍影》讲到《印度之旅》,从萨达特的被刺讲到中国近代史,从《易经》讲到电脑,最后跌进文学的漩涡里去,那一片浩瀚的文学之海呀……最后的结论还是“电影最迷人”。

  有一阵,我们不说话了。我猜,双方都有些棋逢敌手的惊异和快悦,我们反而不说话了。

  什么都讲了,可是不讲自己,也不问他名字,他也没有问我的。下午微热的风chuī过,带来一份舒适的悠然。在这个人的身边,我有些舍不得离开。

  就是因为不想走,反而走了。

  在桌上留下了我的那份饮料钱加小帐,我站起来,对他笑一笑,他站了起来,送我。

  彼此很用劲的握了握手,那句客套话:“很高兴认识你。”都说成了真心的。然后我没有讲再见,又看了他一眼,就大步走了。

  长长直直的大街,一路走下去就觉得被他的眼光一路在送下去的感觉。我不敢回头。

  旅馆就在转弯的街角,转了弯,并没有忘记在这以前那个被我骂走的跟踪者,在街上站了五分钟,确定没有人跟我,这才进了旅馆。

  躺在旅社的chuáng上,一直在想那个咖啡座上的人,最后走的时候,他并不只是欠欠身,他慎重其事的站起来送我,使我心里十分感谢他。

  单独旅行很久了,什么样的人都看过一些。大半的人,在旅途中相遇的,都只是一种过客,心理上并不付出真诚,说说谈谈,飞机到了,一声“再见,很高兴认识你。”都只是客套而已。可是刚才那个人,不一样,多了一些东西,在灵魂里,多了一份他人没有的真和诚。我不会看走眼。

  午睡醒来的一霎间,不知自己在哪里,很费了几秒钟才弄清楚原来是在马德里的一家旅社。我起chuáng,将头发带脸放到水龙头下去冲,马德里的自来水是雪山引下来的,冰凉澈骨。这一来,完全清醒了。

  翻开自己的小记事簿,上面一排排西班牙朋友的电话。犹豫了一会儿,觉得还是不要急着打过去比较清静。老朋友当然是想念的,可是一个人先逛逛街再去找朋友,更是自在些,虽然,午睡醒了也不知要到哪里去。

  我用毛巾包着湿头发,发呆。

  我计划,下楼,穿过大马路,对街有个“麦当劳”,我去买一份最大的rǔ酪汉堡再加一个巨杯的可口可乐,然后去买一份杂志,就回旅馆。这两样吃的东西,无论在美国或是台湾,都不吃的。到了西班牙只因它就在旅馆对面,又可以外卖,就去了。

  那天的夜晚,吃了东西,还是跑到火车站去看了看时刻表,那是第二天想去的城——塞歌维亚。也有公车去,可是坐火车的欢悦是不能和汽车比的。火车,更有流làng的那种生活qíng调。

  塞歇维亚对我来说,充满了冬日的回忆;是踏雪带着大láng狗去散步的城,是夜间跟着我的朋友夏米叶去爬罗马人运水道的城,是做着半嬉痞。跟着一群十几个国籍的朋友做手工艺的城,是我未嫁以前,在雪地上被包裹在荷西的大外套里还在分吃冰淇淋的城。也是一个在那儿哭过、笑过、在灿烂寒星之下海誓山盟的城。我要回去。

  夏天的塞歌维亚的原野总是一片枯huáng。

  还是起了一个早,坐错了火车,又换方向在一个小站下来,再上车,抵达的时候,店铺才开门呢。

  我将以前去过的大街小巷慢慢走了一遍,总觉得它不及雪景下的一切来得好看。心里有些一丝一丝的东西在那儿有着棉絮似的被抽离。经过圣·米扬街,在那半圆形的窗下站了一会儿,不敢去叩门。这儿已经人事全非了。那面窗,当年被我们漆成明huáng色的框,还在。窗里没有人向外看。夏日的原野,在烈日下显得那样的陌生,它不认识我,我也不认识它。我在这儿,没有什么了。

  不想吃东西,也不想再去任何地方,斜坐在罗马人高高的运水道的石阶上,又是发呆。

  就在那个时候,看见远远的、更上层的地方,有一个身影。我心扑一下跳快了一点,不敢确定是不是看错了,有一个人向我的方向走下来。是他,那个昨天在马德里咖啡座上jiāo谈了好久的希腊人。确定是他,很自然的没有再斜坐,反过身去用背对着就要经过我而下石阶来的人。不相信巧合,相信命运。我相信,所以背着它。

  只要一步两步三步,那个人就可以经过我了。昨天我札着头发,今天是披下来的,昨天是长裙,今天是短裤,他认不出来的。

  这时候,我身边有影子停下来,先是一个影子,然后轻轻坐下来一个人。我抬起眼睛对着他,说了一句:“哦,你,希腊左巴。”

  他也不说话,在那千年的巨石边,他不说话。很安静的拿起一块小石子,又拿起另外一块石子,他在上面写字,写好了,对我说:“你发发看这个拼音。”我说:“亚兰。”“以后你这么叫我?”他说。

  我点点头,我只是点点头。哪来的后呢?

  “你昨天没有说要来这里的?”我说。

  “你也没有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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