闹学记_三毛【完结】(2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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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璜和米可只看了一圈这个房子,就问可不可以坐下来谈。在他们坐下的那当儿,我心里有声音在说——“是他们的了。”“好,我们不说客气话,就问了——你们喜欢吗?”我说。那两个人,夫妇之间,把手很自然的一握,同时说:“喜欢。”看见他们一牵手,我的心就给了这对相亲相爱的人。“要不要白天再来看一次?”我又问。

  “不必了。”

  “糙死了,花枯了,只有葡萄还是活的,这些你们都不在乎?”

  他们不在乎,说可以再种。

  璜,先喊了一声,脸就红了,他说:“讲到价格——”“价格可以商量。”我说。看看这一对年轻人,我心里不知怎的喜欢上了他们,价格这东西就不重要了。“我们才结婚三年,太贵的买不起,如果,如果——我们实在是喜欢这房子。”

  “报上我登的是六百五十万,已经是对折了。你们觉得呢?”

  “我们觉得不贵,真的太便宜了,可是我们存来存去只有五百八十万,那怎么办呢?”米可把她的秘密一下子讲出来了,脸红红的。

  “那就五百六十万好了,家具大部份留下来给你们用。如果不嫌弃,chuáng单、毛巾、桌布、杯、碗、刀、叉,都留给你们。”

  我平平静静的说,那边大吃一惊,因为开出来的价格是很少很少的,这么一大幢花园洋房,等于半送。不到一百六十万台币。

  “你说五百六十万西币就卖了?”璜问。

  “米可说你们只有五百八十万,我替你们留下二十万算做粉刷的钱,就好了嘛!”

  “ECHO,你也得为自己想想。”米可说。

  “讲卖了就是卖了,不相信,握一个手,就算数。”璜立即伸出手来与我重重的握了一下,米可吓成呆呆的,不能动。

  “明天我们送定金来?”

  “不必了,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双方握了手,就是中国人这句话。好了,我不反悔的。”

  那个夜里,我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看了一遍,动手把荷西的照片由墙上一张一张取下来,对于其他的一切装饰,都不置可否。心里对这个家的爱恋,用快刀割断,不去想它,更不伤感,然后,我拨长途电话给台湾的母亲,说:“房子第一天就卖掉了,你看我的本事。九月份清理掉满坑满谷的东西,就回来。”母亲问起价格,我说:“昨日种种,譬如死了。没有价格啦!卖给了一对喜欢的人,就算好收场。钱这个东西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,有饭吃就算好了,妈妈不要太在意。”

  就在抵达岛上的第三天,gāngān脆脆的处理掉了一座、曾经为之魂牵梦萦的美屋。奇怪的是,那份纠缠来又纠缠去的心,突然舒畅得如同微风chuī过的秋天。

  那个夜晚,当我独自去海边散步的时候,看见的是一个升起的新天新地,它们那么纯净,里面充满了的,是终于跟着白发爹娘相聚的天伦。

  我chuī着口哨在黑暗的沙滩上去踏làng,想着,下一步,要丢弃的,该是什么东西和心qíng呢?

  随风而去

  当我告诉邻居们房子已经卖掉了的时候,几乎每一家左邻右舍甚至镇上的朋友都愣了一下。几家镇上的商店曾经好意提供他们的橱窗叫我去放置售屋的牌子,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办,牌子倒有三家人自己替我用油漆整整齐齐的以美术字做了出来——都用不上,就已卖了。

  当那个买好房子的璜看见报上还在刊登“售屋广告”时,气急败坏的又赶了来,他急得很,因为我没有收定金,还可以反悔的。

  “求求你拿点定金去吧!余款等到过户的手续一办好就给你。你不收我们不能睡觉,天天处在紧张状态里,比当年向米可求婚的时候还要焦虑。ECHO,你做做好事吧!”璜和米可以前没有和我jiāo往过,他们不清楚我的个xing。为了使他们放心,我们私底下写了一张契约,拿了象征xing的一点定金,就这样,璜和米可放放心心的去了葡萄牙度假。而我,趁着还有一个多月,正好也在家中度个假,同时开始收拾这满坑满谷的家了。

  “你到底卖了多少钱?”班琪问我。那时我正在她家中吃午饭。

  “七百万西币啦!”我说着不真实的话,脸上神色都不变。“那太吃亏了,谁叫你那么急。比本钱少了一半。”班琪很不以为然的说。

  如果她知道我是五百六十万就卖掉的,可能手上那锅热汤都要掉到地上去了。所以,为着怕她烫到脚不好,我说了谎话。

  那几天长途电话一直响,爸爸说:“恭喜!恭喜!好能gān的孩子,那么大一幢美屋,你将它只合一百六十万台币不到就脱手了。想得开!想得开!做人嘛,这个样子才叫豁达呀!”

  马德里的朋友听说我低价卖了房,就来骂对方,说买方太狠,又说卖方的我太急。

  “话可不是那么说,人家年轻夫妇没有钱,我也是挑人卖的。想想看,买方那么爱种植,家给了他们将来会有多么好看,你们不要骂嘛!我是千肯万肯的。”

  “那你家具全部给他们啦?”邻居甘蒂在我家东张西望,一副想抢东西的样子。

  “好啦!我去过璜和米可的家——那幢租来的小公寓,他们没有什么东西,留下来给他们也算做好事。”“这个维纳斯的石——像——?”甘蒂用手一指,另一只手就往口过去咬指甲。

  “给你。”我笑着把她啃指甲的手拍的一打。

  “我不是来讨东西的,你晓得,你的装饰一向是我的美梦,我向你买。”

  “我家的,都是无价之宝,你买不起,只有收得起。送你还来不及呢,还说什么价钱,不叫朋友了。”我笑着把她拉到石像边,她不肯收。

  台湾的朋友打电话来,说:“把你的东西统统海运回来,运费由我来付,东西就算我的了,你千万不要乱送人。”台湾的朋友不容易明白,在西班牙,我也有生死之jiāo,这次离别,总得留些物品给朋友当纪念,再说,爱我的人太多太多,东西哪里够分呢?

  那个晚上,甘蒂的大男孩子、女儿和我三个人,抱着爱神维纳斯的石像、掮着一只一百二十年前的一个黑铁箱,箱内放了好大一个手提收录音机、一个双人粗棉吊chuáng、一整套老式瓷器加上一块撒哈拉大挂毡,将它们装满了一车子,小孩子跟着车跑,我慢慢往下一条街开,就送东西去了。“出来抱女人呀!莫得斯多——”我叫唤着甘蒂先生的名字,声音在夜风里chuī得好远好嘹亮。

  甘蒂看见那只老箱子,激动得把手一捂脸,快哭出来了。她想这只海盗式的老箱子想了好多年。以前,我怎么也不肯给她。

  “ECHO,你疯了。”甘蒂叫起来。

  “没有疯,你当我也死啦!遗产、遗产——”说着我咯咯的笑,跑上去抱住她的腰。

  “一天到晚死呀死呀的,快别乱说了。”

  都叹了口气,凝望着我最心爱的女友,想到丈夫出事的那个晚上,当时她飞车沉着脸跟先生赶来时的表qíng,我很想再说一次感谢的话,可是说不出来。

  “放下了东西,如果不留下来吃晚饭就快走,我受不了你。”甘蒂说着就眼湿,眼湿了就骂人。

  我笑着又亲了一下她,跑到她厨房里拿了一个面包,捞了一条香肠,上车就走。

  回到家里,四周望了一望,除了家具之外光是书籍,就占了整整九个大大小小的书架,西班牙文的只有十分之二,其它全是中文的。当年,这些书怎么来的都不能去想,那是爸爸和两个弟弟加上朋友们数十趟邮局的辛苦,才飘洋过海来的。

  除了书籍,还有那么多、那么多珍品,我舍得下吗?它们太大了,带着回台湾才叫想不开,“妈的,当做死了。”我啃一口面包夹香肠,对着这个艺术之家骂了一句粗话,打开冰箱,对着瓶子喝它一大口葡萄酒,然后坐在沙发上发呆。

  夜深了,电话又响,我去接,那边是木匠拉蒙。“有没有事qíng要帮忙?”他说。

  “有,明天晚上来一次,运木材的那辆车子开来,把我的摩托车拿走,免得别人先来讨去了。”

  “你要卖给我?”“什么人卖给你?送啦!”“那我不要。”“不要算了。要不要?快讲!”“好啦!”

  车是荷西的,当时爸爸妈妈去加纳利群岛——摩托车是我一向不肯买的东西,怕他骑了去玩命。结果荷西跟爸爸告状,爸爸宠他,就得了一辆车,岳父和半子一有了车,两个人就去飞驰,顽皮得妈妈和我好担心。车子骑了不到一个月,荷西永远走了。后来我一个人住,也去存心玩命,骑了好多次都没出事。这一回,是拉蒙接下了手。

  第二天深夜,拉蒙来了,在车房里,我帮他推摩托车,将车横摆在他的小货车里。这时,突然看见了车房内放杂物的大长柜子,我打开来一扇橱门,一看里面的东西,快速把门砰一声关上,人去靠在门上。

  “拉蒙——”我喊木匠,在车房黯淡的灯光下,我用手敲敲身后的门。

  “这个柜子里的东西,我不能看,你过来——”说着我让开了,站得远远的。

  门开了,拉蒙手上握着的,是一把yīn森森的she鱼枪——荷西死时最后一刻握着的东西。

  “我到客厅去,你,把里面一切的东西都清掉,我说‘一切的潜水用器’,你不必跟我来讲再见,理清楚了,把门带上,我们再打电话。今天晚上,不必叫我来看你拿走了什么”“这批潜水器材好贵的,你要送给我?”

  “你神经是不是?木头木脑不晓得我的心是不是?不跟你讲话——”说着我奔过大院子跑到客厅去。我坐在黑暗里,听见拉蒙来敲玻璃门,我不能理他。

  “陈姐姐,来——亲——一——个——。”

  街那边的南施用中文狂喊着向我跑,我伸出了手臂也向她拚命的跑,两个人都喊着中文,在街上,拥抱着,像西班牙人一样的亲着脸颊,拉着手又叫又跳。

  南施是我亲爱的中国妹妹,她跟着父母多年前就来到了岛上,经营着一家港口名气好大的中国餐馆。南施新婚不到一个月,嫁给了小qiáng;那个写得一手好字、画得一手好画,又酷爱历史的中国同胞,可惜我没能赶上他们的婚礼。“那你现在是什么太太了?”我大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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