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好——你请问。”老师说。
“我问,这个班考不考试?”我说。
老师沉吟了一下,问说:“你是想考试还是不想考试呢?”她这句反问,使我联想到高阳的小说对话。
“我不想考试。如果你想考试我,那我就说再见,不必介绍了。”我说。
这一说,全班开始叫:“不必啦!不必啦!”
那个蝴蝶结正在啃指甲,听到什么考不考的,惊跳起来,喊说:“什么考试!开学那天艾琳你可没说要考试——。”艾琳摊一摊手,说:“好——不考试。”
这一说,那个巴西男孩立即站起来,说:“不考?不考?那我怎么拿证书?我千辛万苦存了钱来美国,就是要张语文证书。不然,不然我做事的旅馆要开除我了——”蝴蝶结说:“不要哭,你一个人考,我们全部签字证明你及格。”
巴西男孩不过二十二岁,他自己说的。老师走过去用手从后面将他抱了一抱,说:“好!你放心,老师给你证书。”
这才开始我的自我介绍了。教室突然寂静得落一根针都能听见。
我走上咖啡板,挑出一支huáng色短粉笔,把笔横躺着画,写下了好大的名字,宽宽的。
我说,在我进入美国移民局的当时,那位移民官问我:“你做什么来美国?”我跟他说:“我来等待华盛顿州的chūn天。”那个移民官笑了一笑,说:“现在正是隆冬。”我笑说:“所以我用了等待两字。”他又说:“在等待的这四个月里,你做什么?”我说:“我看电视。”
说到这儿,艾琳急着说:“你的入境,跟英国作家王尔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美国税务官问王尔德有什么东西要报关,王尔德说;除了我的才华之外,什么也没有。”这时几个同学向老师喊:“不要cha嘴,给她讲下去呀!”
老师又挤进来一句:“他报才华,你等chūn天。”大家就嘘老师,艾琳说:“好——对不起。”
“好——”我说:“我不是来美国看电视等chūn天的吗?我真的开始看电视。我从下午两点钟一直看到深夜、清晨。我发觉——chūn天的脚步真是太慢了。”
我看看四周,同学们聚jīng会神的。
“我去超级市场——没有人跟我讲话。我去服装店——没有人跟我讲话。我去公寓里公共的洗衣烘衣房——有人,可是没有人跟我讲话。我去邮局寄信,我想跟卖邮票的人讲话,他朝我身后看,叫——下一位。我没有人讲话,回到公寓里,打开电视机,那个‘朝代’里的琼考琳丝突然出现,向我尖叫——你给我闭嘴!”
同学们开始说了:“真的,美国人大半都不爱讲话,在我们的国家呀——”
老师拍拍手,喊:“好——给她讲下去呀!”
我说:“于是我想,要找朋友还是要去某些团体,例如说教堂呀什么的。可是华盛顿州太美了,大自然就是神的殿堂,我去一幢建筑物里面做什么。于是我又想——那我可以去学校呀!那时候,我东挑西选,就来到了各位以及我的这座社区学院。”
一个同学问我:“那你来西雅图几天了?”
我说:“九天。”
蝴蝶结慢慢说:“才九天英文就那么会说了!不得了。”
这时候,大家听得入港,谁cha嘴就去嘘谁。我只得讲了些含糊的身世等等。
“你什么职业?”“无业。”
“你什么qíng况?”“我什么qíng况?”“你的qíng况呀!”“我的经济qíng况?”“不是啦!”“我的健康qíng况?”“不是、不是、你的qíng——况?”
“哦——我的qíng况。我结过婚,先生过世了。”还不等别人礼貌上那句:“我很遗憾。”讲出来,我大喊一声:“好——现在大家都认识我了吗?”
老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,说:“各位同学看到了,我们得到了多么有趣的一位新同学。”她吸一口气,说:“好——我们现在把书翻开来,今天要讲——虚拟式。”
这时候那个台北人月凤一打桌子,叫道:“艾琳、艾琳,ECHO是个作家,她在我们的地方出了好多书——”。老师不翻书了,说:“真的吗?”
“真的、真的。”月凤喊。
我说:“我不过是写字,不是她口中那样的。”这时候,那个坐在对面极美的日本女同窗向我用手一指,说:“对啦——我在《读者文摘》上看过你抱着一只羊的照片。老天爷,就是你,你换了衣服。”
老师忘掉了她的“虚拟式”问说:“你为什么抱羊?在什么地方抱羊?”
我答:“有一次,还打了一只羊的耳光呢。”
教室里突然出现一片羊声,大家开始说羊。说到后来起了争论,是澳洲的羊好,还是纽西兰的羊毛多。老师说:“好——现在休息十分钟再上课。”
这一休息,我一推椅子,向月凤使了一个眼色,她立刻会意,两个人一同跑到走廊上去。我拉了她一把,说:“我们去楼下买书。快,只有十分钟。”
那下一小时,并没有上课,包括老师在内都不肯进入文法。就听见:“那你的国家是比美国热qíng罗?”“那你没有永久居留怎么躲?”“那你原来还是顿顿吃日本菜呀?”“那你一回去不是就要被杀掉了吗?”“那你先生在瑞士,你留在这里做什么?”“那你靠什么过日子?”“那你现在为什么不转美术课?”“那跟你同居的美国朋友讲不讲什么时候跟你结婚?”“那这样子怎么成?”“那不如算了!”“那——”
下课时间到了,大家噼哩啪啦推椅子,还在说个没完。下楼梯时又喊又叫又挥手:“后天见!后天见!”
我站在走廊上决不定回不回公寓。这时,老师艾琳走过我,她说:“你刚才说不会发音我的姓,那没关系。我除了丈夫的姓之外,还有一个本姓,叫做VELA。这是西班牙文。”我笑看着她,用英文说:“帆。帆船。”
“好——对了,我是一面帆。”她说:“亲爱的,因为你的到来,为我们的班上,chuī来了贸易风。”
我说:“好——那么我们一起乘风破làng的来航它一场冬季班吧!”
回到寂静的公寓,我摊开信纸,对父母写家书。写着写着,发觉信上居然出现了这样的句子:“我发现,在国际同学的班级里,同舟共济的心qíng彼此呼应,我们是一群满怀寂寞的类形——在这星条旗下。我自信,这将会是一场好玩的学校生活。至于读英文嘛,那又不是我的唯一目标,课程简单,可以应付有余。我的老师,是一个充满爱心又有幽默感的女士,在她给我的第一印象里,我确信她不会体罚我。这一点,对于我的安全感,有着极大的安抚作用。”
想了一会,提笔再写:“我的计划可能会有改变。念完冬季班,那个chūn天来临的时候,我想留下来,跟着老师进入校园的chūn花。你们放心,我从今日开始,是一个极快乐的美国居民。最重要的是;老师说——不必考试,只需游戏读书。竞争一不存在,我的心,充满了对于生命的感激和喜悦。注意,我夏天才回来啦!”
又写了一段:“这里的生活简单,开销比台北那种人qíng来往省了太多。一季的学费,比不上台北任何英文补习班。经济实惠,钱一下多出来了。勿念。”
我去邮局寄信,那位扶拐杖卖邮票的先生,突然说:“出了一套新邮票,都是花的。我给你小额的,贴满芳香,寄去你的国家好吗?”
这是一个美国人在西雅图的卫星小城,第一次主动的对我讲了一串话。我投邮,出了邮局,看见飘动的星条旗,竟然感到,那些星星,即使在白天,怎么那么顺眼又明亮呢。
如果教室像游乐场
当我的车子开进校园中去找停车位时,同学阿敏的身影正在一棵树下掠过。我把车子锁好,发足狂奔,开始追人,口里叫着他的名字。追到阿敏时,拍的打他一下,这才一同往教室的方向走去。
上学不过三五次,对于这种学校生活已经着了迷。初上课时以为功课简单,抱着轻敌的自在而去。每周几堂课事实上算不得什么,老师艾琳也是个不bī人的好家伙。可是课后的作业留得那么多,几十页的习题加上一个短篇小说分析,那不上课的日子就有得忙了。
我觉得,自己还是个很实心的人,文法填充每一条都好好写,小说里的单字也是查得完全了解才去教室。这样认真的念书,虽然什么目的也没有,还是当它一回事似的在做,做得像真的一样,比较好玩。
我在教室里挂外套,放书籍,再把一大盘各色糖果放在桌上,这才对阿敏说:“刚才停车场边的那只松鼠又出来了,看到没有?”
阿敏听不懂松鼠这个英文字,我就形容给他听:“是一种树林里的小动物,有着长——长——毛——毛的尾巴,它吃东西时,像这样……”说着丢了一颗糖给六十岁的阿敏,接着自己剥一颗,做松鼠吃东西的样子。阿敏就懂了。这时第三个同学走进教室;必然是我们这三个最早到。伊朗女同学一进来就喊:“快点,拿来抄。”我把习题向她一推,她不讲话,口里咬着水果糖,哗哗抄我的作业。
在我们教室的玻璃门上,学校贴了一张醒目的告示,严重警告:“在这个区域里,绝对禁止食物、饮料,更不许抽烟。”
上学的第一天,大家都做到了,除了那个头发上打大蝴蝶结的以色列同学阿雅拉。
阿雅拉念书时含含糊糊的,我问她:“你怎么了?”她把舌头向我一伸,上面一块糖果。我们的老师艾琳在第二节课时,开始斜坐在大家的椭圆形桌子上,手里一罐“七喜汽水”。
当我发现老师的饮料时,心里十分兴奋,从此以后,每次上课都带一大盘糖果。
彩色的东西一进教室,大家都变成了小孩子,在里面挑挑拣拣的,玩得像真的一样。老师对于糖果也有偏爱,上课上到一半,会停,走上来剥一颗红白相间的薄荷糖,再上。于是我们全班念书时口里都是含含糊糊的,可是大家都能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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