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忽然问。
“噢!"她怔了怔,胡乱的接口。"三年吧,大概有三年多!”
“瞧!我们才认识三个月!"他胜利似的叫,眼中又亮起希望的光采:“三年和三个月怎能相提并论!洁-,你不爱他,你根本不爱他!”
“你又怎么知道?”
“如果你真心爱他,你不会受我吸引!你不会和我订约会,你也不会让我吻你……”
“所以我才有犯罪感!"她已被他搅得头昏脑胀,思绪都不清楚了。"所以我再也不见你!所以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!所以一切都过去了!牧原,"她从座位里站起来:“你不要再跟我纠缠不清了,我们相逢太晚……太晚太晚了!我走了!再见!!”
“等一等!"他喊,伸手想抓他。
她挣开了,奔出了咖啡厅,奔到深夜的街头,向新仁大厦奔去。
她身后有喘息声,他追了过来,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。她身不由己的站住,他喘吁吁的看着她,眼底,燃烧着两小簇火焰,他的声音沉重而急迫:“他真的明天就回来吗?”
“真的!”
“你骗我!你可能有未婚夫,不见得明天就回来!不过,不管你有没有骗我,让我告诉你一句话;"他斩钉截铁的说:“我们明天见!”
“你……"她怔住。"不可能!不行!”
“那么,"他说:“我们今晚不分手!”
“你……"她更加发怔。
“我跟你上楼,你去睡觉,我在你家客厅睡沙发!”
她看了他好几秒钟。
“你是堂堂男子汉,"她清晰的说:“你受过高等教育,你是大学里的教授,你不再是撒赖的小孩!"她深呼吸:“我要怎样才能跟你说得清楚?君子不夺人所爱,是吗?你说过,你是个骄傲自负的人,难道你要我轻视你吗?你知道你什么地方最吸引我?就是你的坚qiáng自信,和你的一团正气,如果你对我撒赖,你在我心中建立的地位,就dàng然无存了。你怎么如此幼稚?不要让我轻视你!不要让我轻视你!”
他被击倒了。这次,他被她犀利的言辞完全击倒了。他瞪视着她,顿感万箭钻心。是的,撒赖是孩子的行为,瞧!他竟把自己弄成如此可悲的局面,如此无助的局面。连自尊都被踩到了脚下。是的,他只能让她轻视他!他也轻视他自己!
于是,他放开了她,一语不发的掉转了头,走开了。
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,才转身走进大楼,跨进电梯,她贴墙靠着,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有了!第十五章
一连好些日子,洁-都关在家里没有出去。
她照样很早就起chuáng,帮珊珊梳头,帮中中穿衣服,照顾两个孩子吃早饭,然后,两个孩子就去上学了。假期早已过去,珊珊在念小学二年级,中中念幼儿园大班。等两个孩子一走,洁-就关进了她的卧室,宣称她要开始写作了。
事实上,洁-用在写作上的时间并不多,她确实在写,但进度缓慢,她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,而且,思绪总会飘到写作以外的东西上去。于是,她开始看书,她从小就爱看书,这一晌,她看书已达颠峰状态。偶尔出去,她都会买了大批的书回来,然后就埋首在书堆里,直到吃饭时间才出房门。
秦非夫妇仍然从早忙到晚。每天晚上,秦非自己的诊所中也都是病人。洁-会穿上白色的护士衣,也帮忙做挂号、包药、填病历、量体温等工作。虽然她早就学会许多护士的专长,像打针、静脉注she等,但是,因为她没有护士的执照,秦非就不让她做。尽管如此,病人多的时候也忙得大家团团转。
晚上九时半以后,秦非就不再接受挂号,但,看完最后一个病人,往往也将近十一点了。
生活,对秦非来说,是一连串的忙碌。
可是,虽然如此忙碌,秦非仍然关怀着洁-,他知道她和展牧原"中断"了,他知道她又在疯狂般看书,他也知道,她在尝试写作了。
一天晚上,病人特别少,诊所很早就关了。秦非换掉了工作服,来到洁-的屋里。他看到洁-桌上堆着一大堆书,他走过去,随便的翻着:罗生门,地狱变、金阁寺、山之音、千羽鹤、古都、河童……他呆住了,低头翻着这些书籍,默然不语。洁-看着他,用铅笔敲了敲自己正看着的一本《雪乡》,她习惯拿支铅笔,一面看书一面作记号。她笑了笑,解释的说:“我最近在研究日本作家的东西,我觉得日本作家写的东西比中国作家广泛多,他们什么题材都能写,也都敢写,中国作家往往局限于某一个范围之内。”
“不是日本作家的题材广泛。"秦非说:“一般欧美作家的取材都很广泛,因为他们只需要写作,不需要背负上道德的枷锁,更不需要面对'主题意识是否正确'这种问题。中国人习惯讲大道理,电影、艺术、文学好象都要有使命感,都要有教育意义!荒谬!所以,中国现代的作家,都像被裹了小脚,在那条'道德、教育意义、主题意识'的裹脚布下,被缠得歪曲变形。洁-,如果你要写作,你就去写,放胆去写,不必考虑任何问题!千万别当一个被包了小脚的作家!"我很怀疑,“洁-坦率的说:“我是否会成为一个作家。我这两天想得很多,'作家'不是我的目的,'写作'才是我的目的,我只要坐下来;写。就对了!那怕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知音,也罢。没有知音,也罢。总之,要写出我心中的感受来,才是最重要的!”
“最初,可能是这样的,然后,你会渴望知音的。"秦非笑笑,继续翻着那些书。"你会希望得到共鸣,希望得到反应,希望拥有读者。因为,写作已经是很孤独的工作,再得不到知音,那种孤独感和寂寞感会把人bī疯。世界上两种人最可悲,一种是演员,一种是作家。演员在舞台上表现自己,饰演别人。作家在稿纸上表现自己,饰演别人。很相像的工作。两者都需要掌声。两者都可能从默默无闻,到灿烂明亮,然后再归于平淡。于是,归于平淡之后,就是寂寞和孤独。平凡的人往往不认识寂寞和孤独,天才……作家或演员或艺术家或音乐家都属于天才型……很容易就会被孤独和寂寞吞噬。再加上,作家大部分思想丰富,热qíng,于是就更可悲:三岛由纪夫是最典型的例子,他身兼作家和演员于一身,对人类的绝望,对死亡的美化,对戏剧xing的热爱……导致他最后的一幕,轰轰烈烈的切腹自杀。至于他死前的抗议、演讲那场戏,在他的剧本里原可删掉,他不需要给自己找借口。他生前有两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:'生时丽似夏花,死时美如秋叶。'这就是他一生的志愿,他做到了。”
洁-抬起头来,不相信似的看着秦非。
“我不知道你研究过三岛由纪夫!”
“我是没有研究过。"秦非坦白的说。"但他死得那么惊天动地,引起全世界的注意,我当然也会去注意一下。"他合上书本,注视洁。"你呢?你到底为什么在研究他们?”
“三岛由纪夫有一首诗,我念给你听你好吗?”
“好。”
她拿起一本书来,开始念:“力量被轻视,ròu体被侮蔑。悲欢易逝去,喜悦变了质。yíndàng使人老,纯洁被出卖。易感的心早已磨钝,而勇者的风采也将消失。”她放下书,抬眼看他。
“我想,"她说:“这就是三岛由纪夫在四十五岁那年,就选择了死亡的原因。他崇拜武士道的jīng神,切腹是最壮烈的死法。如果他再老下去,到了七老八十,勇者的风采都已消失,死亡就不再壮烈,而成为无可奈何了。你说对了,三岛认为死亡是一种美,但,必须是他选择的死亡,不是在病chuáng上苟延残喘的死亡。日本人都有这种通xing,把死亡看成一种美。你从他们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来。”
“我知道。"秦非点头,顺手拿起一本《罗生门》,翻到作者介绍,他不由自主的念出几句话:“架空线依然散发出来锐利的火花。他环顾人生,没有什么所yù获得的东西,唯有这紫色的火花……唯有这凄厉的空中火花,就是拿生命jiāo换,他也想把它抓住!”
“芥川龙之介!"她接口说出作者名字。"又一个把死亡看成绝美和凄美的作家!他死的时候更年轻,才只有三十五岁。他是吞安眠药自杀的。至于川端康成,他自小就是孤儿,感触很深。但他已度过了自杀的年龄,却仍然选择了这条路。他在七十三岁那年,口含瓦斯管自杀。”
“可能因为得了诺贝尔奖!"秦非说:“这么高的荣誉,得到了,年龄却已老去,再没有冲刺的力量,也再没有追求的目标。何况,当时很多评论家,批评他不配得奖,我相信,他得奖后比得奖前更孤独,更寂寞,更绝望,于是,生而何欢,死而何惧!”
“对了!"她深深点头。"就是这两句话:生而何欢,死而何惧!”
秦非蓦然从某种沉思中惊觉了,他盯住洁-,深刻而敏锐的注视她,同时,他qíng不自禁的喊了一声:“洁-!”
她一震,抬起睫毛,迎视着他,他们互相注视着,研判着,揣摸着。都在彼此眼底读出了太多言语以外的东西。然后,秦非伸出双手,握住了她的手。他紧握着她,眼光深刻的看进她眼底深处,他用一种几乎是忧郁的语气,低沉而清晰的说:“瞧!知识并不一定是件好东西!"他摇摇头,语重心长的再加了句:“洁-,别让我后悔给你念了大学!”
她默然不语,只是静静的、深切的看着他。
电话是凌晨三点钟响起来的。秦非在chuáng上翻了个身,去摸电话听筒,眯着眼睛看看chuáng头的钟,凌晨三点!准又是个急诊病人!宝鹃伸手过来,环抱住秦非的腰,把头依偎在他肩胛上,她闭着眼睛,模糊的说:“不要接,医生也有权利睡觉。”秦非安慰的拍抚了一下宝鹃,依然拿起听筒来。刚刚对着听筒"喂"了一声,对面就传来一个男xing的、年轻的、苦恼的,而且是鲁莽的声音:“秦公馆吗?我找洁-听电话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