苦读一年,家里每月寄给他一千元零用,实在不够做什么。每星期最奢侈的事,是去小美吃他一大碗红豆麦芽刨冰。不过,第二次考试,终于考上了。取进文化大学“劳工关系系”,填志愿表时不知道它是什么,填上再说。进了大学不知道它是什么,念了再说!两年下来,每天和会计、统计、经济、民法概要、宪法、现代工商管理……等打jiāo道,头有斗大,兴致低沉。从小,总觉得自己有那么点文学、艺术和音乐的细胞,却在大学的课程里磨蚀殆尽。于是,jiāo女朋友吧!进大学的最大好处,你可以放胆追女孩子,没有人会指责你“还太小”。大一、大二,两年时光,卷进他生活里的女孩实在不少。这与徐业平有很大关系。徐业平,原来考进文大俄文系,念了一年,没有俄文教授听得懂他的俄文,一气就转系,转进了全台湾仅有的这一系——劳工关系系。于是,韩青认识了徐业平。两人曾一块儿读书,一块儿骂教授,一块儿追女孩子。可是,当徐业平和辅大英文系的方克梅已进入qíng况之后,韩青的心仍然在游dàng着,这期间,以他那半成熟的年轻的胸怀,以他那稍稍自许的文学才华,以他那青chūn的飘浮的感qíng,以他对异xing的半惊半喜半忧半惧的qíng怀,他曾在日记上片片断断的写下一些“诗句”:
翩翩的越过这道成长的虚线
填满了间断的虚点——充实
那圆弧永远是缺口的原因
你未走完那一世纪一周匝
把句点涂满只得到一个读号
什么意义也没有——只有
瞪着两眼看浮云天狗
大二那年,认识了一个女孩,绰号叫宝贝,确实让他困扰过好一阵子,也为她写下了断简残篇:
怀着寂静的心踏入那梦织的温柔星星虽不再闪烁
犹留下你的倩影以及翦烛西窗数着碎落的梦她是风
她是雨她是雷风chuī落梦想雨打碎感思雷敲醒一个独自翦烛西窗的
过旅
这就是他的大一和大二,那些“不识少年愁滋味,为赋新词qiáng说愁”的日子。宝贝,一个女孩,一个是星星,是风,是雨,是雷……最后,却化为一缕轻烟,从他生命里不留什么痕迹,轻轻轻轻飘过的女孩。可是,大三的上学期,在方克梅过生日前的那段日子中,他还在凭吊着这份虚虚渺渺的、不成型的感qíng,还陷在他自己给自己织成的一个网里。宝贝已成过去。而他,还那么不习惯什么叫“过去”。他有点忧愁,就为了想忧愁而忧愁,有点失意,就为了想失意而失意。并不真的为了宝贝,不真的为了那些曾点缀过他生命的任何女孩。只为了——年轻。话说回头,那天是方克梅的生日。
方克梅和徐业平是去坪林吃烤ròu时认识的。徐业平什么都优秀,除了念书以外。他会弹吉他,会唱歌,会跳舞,会打桥牌,会说笑话,会追女孩子。方克梅念辅仁大学夜间部,英语系。是那种任何人一见就会喜欢的女孩,活泼、大方,圆圆的脸庞,亮晶晶的眼睛,一六五的标准身材。由于家境富有,娇生惯养下,她皮肤白嫩细腻,光洁雅致。最可贵的,她弹一手好钢琴,还能把流行歌曲及任何古典小曲,用摇滚或爵士的方法弹奏出来。往往,方克梅的钢琴,徐业平的吉他,韩青和吴天威的歌——他们会唱活了天地,唱活了青chūn。
事qíng的开始是这样的。方克梅和徐业平恋爱了。爱得一塌糊涂,爱得天翻地覆,爱得死去活来。在他们自己的幸福中,他们也关怀着身边的两个好友,吴天威没什么关系,吴天威比较成熟稳重有城府,在女孩间打打游击就满意了。韩青却不同了,他是那么孤傲,那么自负,又有颗那么热qíng的心。当徐业平给方克梅筹备舞会时,韩青就宣称了:
“我没有舞伴,我不来!”
“什么话?”徐业平叫着说:“你不来咱们就绝jiāo!不给我面子没关系,不给方克梅面子……。”
“别吵,别吵!”方克梅笑吟吟的看着韩青,咬着嘴唇沉思了好久好久。忽然说:“韩青,我们班上有个女同学,跟你很相配。也很文学、很热qíng、很……”她形容不出来,用一句话下了总结:“很有味道就对了。我把她介绍给你当舞伴,那么,你就有舞伴了,怎么样?”
“很好,”韩青同意。“她长得如何?别弄个母夜叉来整我冤枉……”“唉唉唉!”方克梅连声叹气。“真是狗咬吕dòng宾,不想认识就算了!”“想想想!”韩青也连声回答,对于别人开舞会,自己去劳什子“西窗”翦什么烛的qíng形实在有些害怕。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“袁嘉佩。”方克梅轻松的说了出来,绝没有想到,这个名字后来竟改变了韩青整个的世界。“这样吧,”她想了想。“你写张条子给她,表示想认识她,我转jiāo给她比较好说话。袁嘉佩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可以约出来的女孩子!”
“我写条子给她?我又不认识她,怎么写?”韩青瞪着方克梅,心里还在怀疑,这方克梅是不是在设什么陷阱,来开他的玩笑。他转向徐业平:“你见过这女孩吗?”
“唉唉唉,”方克梅又“唉”起来了,这是她的口头语。“我怎么敢让业平见到袁嘉佩,到时候他去追袁嘉佩了,我岂不是自找苦吃!”说得像真的一样。韩青怦然心动了。徐业平拍着他的肩膀,笑着说:“写吧!说写就写,写张条子对你是太简单了!”
好!大丈夫说写就写,这有什么难!他提起笔来,就写了一张便笺:“袁嘉佩: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听到你的名字,不知道为什么
很想认识你。这样写条子是太唐突了些,所幸“唐突”代
表的并非“荒唐”。任何事都该有个开始,是吗?
韩青,一九七七、十、廿、午后三:五五分”
然后,就是舞会那晚了。
韩青不该紧张的,这不是他第一次jiāo女朋友了,他也从不认为jiāo女朋友是件很困难的事。但,这晚,他却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。去舞会前,他刻意梳洗过,穿了自己最喜欢的一件蓝衬衫,一条深蓝色西装裤,打了条深蓝色的领带,揽镜自视,除了没有一张“成熟而长大的脸”之外,都还好。他一再梳好他那不太听话的头发,心里轻轻咒诅了自己一句:又不是去相亲!假若不为了失去宝贝……,是的,宝贝,在去赴约前的一刹那,他心里想的还是那个轻烟轻雾的女孩——
宝贝。
舞会是借了市政系学生所租的一间独栋洋房,那洋房有着大大的客厅。那晚十分热闹,来参加的男男女女大约有二三十对。全是大学生,淡江、铭传、东吴、辅仁、文大……各校的同学全有。七点三十分,舞会就开始了,方克梅穿了件纯白的洋装,襟上别了朵紫色兰花,又高贵,又漂亮。徐业平也穿上了他那一百零一套西装,是他考进大学父母送的礼物,灰色的。他们是很出色的一对,在大厅里舞了又舞,旋转了又旋转。七时四十分。袁嘉佩没出现。
七点五十分。袁嘉佩没出现。
八点正。袁嘉佩没出现。
大厅里人越来越多了,韩青却越来越气闷了。他走到窗边,点燃一支烟,无聊的吐着烟雾,抽烟是在补习班里学来的,从此就戒不掉了。他吐着烟雾,不去想那个袁嘉佩,开始去想他生命里的一些女孩——奇怪,他生命中一直没缺过女孩子,除宝贝以外,还有别人,只是,他居然都没有特别珍惜过任何一个人。就算对宝贝,他也是可有可无的,不是吗?小说家笔下惊天地、泣鬼神的爱qíng都是杜撰,都是虚构,都是些胡说八道,偏偏就有些傻瓜读者会去相信那些鬼话!
八点十分。方克梅忽然带了一个女孩子,站在他面前了。
“韩青!”方克梅笑着说:“袁嘉佩来了!”
他一惊,挺直背脊,定睛看去,他接触了一对温温柔柔的大眼睛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庞,和一个恬恬淡淡的微笑。“对不起,我来晚了。”她说。“本来想不来了,怕方克梅生气。”哦?只怕方…克梅生气?当然,你韩某人只是个无名小卒呢!他来不及答话,方克梅已经翩然离去,把那个身材娇小、纤瘦、文雅、而高贵的女孩留给了他。是的,纤瘦,文雅,高贵,秀丽……一时间,好多好多类似的文字都在他脑子里堆砌起来了,而令他惊愕的,是这些文字加起来,仍然描写不出她给他的第一个印象。他慌忙伸出手去跟她握了握手,很懊恼于自己一手心都是汗。
“不管怎样,我还是谢谢你来了。”他说,熄灭了烟蒂。“愿意跳舞吗?”他简单明了的问,跳舞可以缓和人与人间的陌生感。“很愿意。”他们滑进了舞池,开始跳舞。他这才发现,她居然穿着条牛仔裤,一件米色带碎花的衬衫,那么随便,完全不像参加舞会的样子。不管怎样,她并没有重视这舞会,不管怎样,她并没有重视那张纸条!不管怎样,她对这种“介绍游戏”完全不感兴趣。但是,不管怎样,当他盯着她的眼睛发现她正毫不掩饰的,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他时,他居然有“震动”的感觉!不是盖的。不是盖的。接下来,他们居然谈起话来了。大概是她那种不在乎,不认真的态度刺伤了他,更可能,是她那亭匀的身材,姣好的面貌(感谢方克梅,没有弄个母夜叉来捉弄他)带给他的意外之喜,他竟然觉得非在这个女孩面前“坦白”一点,非要让她真正认识他一点不可!“你相不相信,”他说:“我现在虽然和你在跳舞,我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女孩?”多妙的谈话!是想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吗?他说出口就后悔了,世界上有这么笨拙的人,这么幼稚的人,这么虚荣的人,这么不成熟的人——他的名字叫韩青!
她正色看他,收起了笑容,他看不到她那细细的白牙齿了。她表qíng郑重而温柔,她眼睛里闪着幽柔的光芒,深深的望进他眼睛深处去。“你相不相信,”她一本正经的接口:“我现在虽然和你在跳舞,我心里想的也是另外一个男孩?”
他瞪着她,他猜,自己的表qíng一定很傻很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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