彩霞满天_琼瑶【完结】(2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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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她飞快的跑进屋内,又飞快的拿了件夹克出来,再飞快的挽住他的脖子,给了他飞快的一个吻。说:

    “那个陈樵,他真好,是不是?如果你们一起回来,我会多做点菜,也请他来吃──算是消夜,怎样?”

    他呆了呆。面容有些僵硬。

    “不,我不会请他来!”他很快的说,转身跑走了。

    她扶著门框,怔怔的站在那儿,回思著他临走的表qíng和那句话,心里若有所悟。于是,有种看不见的、淡淡的忧愁,就像轻烟般对她包围过来了。她转身走进房间,打开电灯,在灯光下,她凝视著那张画纸,画面上是彩霞满天,她再抬头看看窗外,那儿,早已是暮霭沉沉了。

第十九章

    乔书培望著他的两个学生。

    这两个孩子,大的十五岁,念初三,名字叫孙健,小的十三岁,念初一,名字叫孙康。两个人都长得又高又大又壮又结实,正像他们的名字,是又“健”又“康”的。乔书培常想,如果他们两个在念书方面,能够和他们的身体发育成正比,就真是皆大欢喜了。现在,他看著孙健的英文试卷,满纸红叉叉,从头错到尾,初三了,居然拼不出英文的十二个月份,和星期日至星期六的名称,亏他还振振有辞:

    “外国人太笨了,为什么每个月要有不同的名称?为什么不学学我们中国人,用一二三四……十二个数目字就解决了?我并不是学不会英文,我只是不服气去记它!而且,咱们是泱泱大国,凭什么要把洋鬼子的语言列为我们的主要学科?太不合理了!”“我不跟你讲合不合理,”乔书培耐著xing子说:“你马上要参加高中联考了,教育部规定了要考英文,你就需要把英文念好!”“年轻人应该有勇气推翻不合理的教育制度!”孙健仰高了头,一副“挑战”的神态,彷佛乔书培就是“不合理”的“代表”似的。“你已经来不及推翻了,”乔书培瞪著他:“你只有两个月的时间,就要参加联考了!我们现在把合不合理的问题抛开,打开你的英文课本,我们重新来温习。”

    “我的英文课本丢了。”孙健冷冷的说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乔书培皱起眉头。

    “丢了!”孙健耸耸肩。“大概给同学偷走了!八成是给田jī偷走了,对!”他猛拍著自己的膝盖:“准是田jīgān的好事,明天我找他算帐去!这样吧,乔老师,我们今天先不念英文,等我找到课本再说……”孙康在一边,开始吃吃不停的偷笑。乔书培狐疑的转向孙康,问:“你笑什么?”“我笑……笑……笑大哥……”孙康话还没说完,孙健伸手过去,在弟弟的大腿上拧了一把,于是,孙康就“哎唷”一声尖叫起来。“哎唷!哎唷!哎唷……”的叫个没停了。

    “你到底笑什么?”乔书培脸一沉,厉声问。

    “我笑……”孙康眼睛睁得大大的,一副“天真相”:“笑老师嘴巴边上有颗青chūn痘,像一颗美人痣!”

    孙健哄然一声,大笑起来,孙康也跟著笑,兄弟两个你看我,我看你的大笑著,似乎做了什么天大的得意事qíng一般。乔书培又气又怒又无奈,板著脸,他哼了一声:

    “不要笑了!”兄弟两个还是笑。“孙康,”乔书培叫:“你的英文课本总没丢吧!拿出来!”

    孙康慢吞吞的翻著书包,左翻右翻,好不容易,才抽出了英文课本,乔书培打开课本,里面就轻飘飘的飘出一张纸来,乔书培打开那张纸一看,上面写著:

    “桌子:待死客早上:摸脸早安:狗得摸脸玻璃杯:狗拉屎再见:狗得拜huáng昏:一吻宁晚安:狗得一吻宁夜安:狗得来……”乔书培越看越希奇,越看越古怪,越看越生气,他把纸头丢给孙康,问:“这是什么东西?”“英文发音呵!”“英文发音?”乔书培啼笑皆非:“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,不许在英文上注中文发音,何况还要编些个怪花样!什么狗拉屎、狗得摸脸、狗得一吻宁……你这种英文,非把英国人都气死不可!”“好呵!”孙康拊掌大乐:“把英国人都气死了,咱们就可以不必念英文了。”这次,是孙健跟著笑了,兄弟二人,又笑了个不亦乐乎。乔书培瞪视著他们两个,心想,他们的功课虽然是一塌糊涂,倒是“知足常乐”。那些红笔的叉叉,似乎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快乐。笑啊笑啊笑啊……他们简直就以捉弄他为快乐。他那儿像是这两兄弟的家庭教师,倒像他们的“开心果”。他竭力板起脸来,竭力显出一副庄严相,竭力维持著自己的尊严。

    “你们到底念不念书?预备把每门功课都当掉是不是?孙健,你别跟我玩花样了,把英文书找出来!”

    “是哩!”孙健做了个鬼脸,从屁股底下掏出了英文课本来,翻出“作业”簿,他的问题又来:“老师,kiss是什么词?”

    “动词。”“你错啦!”孙健又笑:“kiss就是接吻对不对?”

    “对呀。”“那不是动词,那是连接词!”说完,他就放声大笑了。孙康当然也跟著笑,一面笑,一面问他哥哥:

    “哥哥,你有没有跟‘迷死’‘克死’过?”

    “我倒没有,但是我打赌乔老师一定跟‘迷死’‘克死’过!”孙健说。“老师,和迷死克死的滋味是怎样的?”孙康问。

    孙健更笑,孙康也笑。乔书培头上已经冒汗了,他拍拍手,正要施展一点“尊严”,镇压一下“局面”,房门忽然被推开了。孙太太──一个四十几岁,浓妆艳抹而盛气凌人的女人拦门而立,微蹙著眉头,她直视著乔书培,冷冷的问:

    “乔老师,你能不能给他们上点课,而不要和他们说笑话,闹著玩?你知道──两小时是一晃就过去的!”

    乔书培觉得血往脑子里冲去,他跳了起来,第一个冲动,就想摔下书本,说一句“老子不gān了”。但是,他想起家里还等著钱用,想起几天以来,都没钱买菜了,想起欠陈樵的钱还没有还……他qiáng忍下心头的一股怨气,勉qiáng的说了句:

    “我正──尽力而为。”

    “尽力而为?”孙太太望著那两个笑成一堆的儿子:“我看不出你尽力在什么地方?你们在研究什么问题?”

    “妈,”孙康又是一脸“天真相”:“我们在研究‘克死’!”

    “克死?”孙太太一脸疑惑!

    “是啊,乔老师和迷死克死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孙康!”乔书培涨红著脸喊。

    孙太太正视著乔书培,眼光凌厉,神qíng冷漠。

    “乔老师,希望你不要在上课时间,讲你的风流艳史。我知道你们学艺术的,都是些嬉皮。可是,我们家两个孩子,从小就都规规矩矩的,我为他们请家庭教师,是要帮助他们读书,希望你不要把他们引导到你们艺术家那条风流散漫的路上去!……”“孙太太,”乔书培沉重的呼吸著,尽力的压抑著自己。“我想,您有点误会……”

    “误会,”孙太太自以为是的摇摇头。“我不会误会的。你还是别和他们说笑,多给他们温温功课吧!”

    乔书培垂下眼睛,紧咬住牙关,qiáng忍住即将冲出口的一句粗话,他的脖子挺得直直的。屋里开著冷气,他的头上仍然冒著汗珠。窗外有隐隐的雷声,是今年夏天第一次打雷,大概要下雨了。他心里模糊的想著,沉默的站著,一时间,他一点都不像个家庭教师,倒像个挨了骂,受尽委屈的小学生。“乔老师,”孙太太继续说,“我必须问问你,你对于我们老大考高中,到底有几分把握?”

    乔书培抬起头来,愕然的看著孙太太,心想,这问题你该去问你那个宝贝儿子,怎么问起我来了?几时规定过,家庭教师要“包”人考上高中?他用舌头润了润gān燥的嘴唇,终于冲出口一句话:“毫无把握。”“什么?”孙太太跳了起来:“这两个月,你在做些什么呢?”

    “我在教他们念书啊!”他忽然提高了声音,忍耐已久的火气蓦然爆发了,而且一发就不可止。他大声的、正色的、凛然的、怒气冲冲的喊了出来:“问题不在我做了什么,问题是你的儿子什么都不做!我教我的,他荒废他的!两个月以来,我和你的两个儿子,是在彼此làng费时间!他们根本无心念书,无心考试,无心上高中!我想,你最好把他们送到军校去,军事管理一番。我这个嬉皮教不了你这两个优秀的孩子!抱歉!我走了!你另请高明,去教他们狗得摸脸,狗得一吻宁,狗得来,狗得拜吧!”说完,他收拾起自己的东西,昂著头,在孙太太的目瞪口呆,和孙健两兄弟再也笑不出来的注视下,大踏步的冲出了那间书房,又大踏步穿过客厅,直冲到大门外面去了。

    一冲出了孙家,乔书培才发现外面正下著倾盆大雨,而且雷电jiāo加。出来时天气还晴朗,他也没带雨衣,只穿了件香港衫。现在,雨像倒水般从天空直注下来,他才在屋檐下站了站,横扫的雨水已湿透了他的衣服和裤管。他的心中还在冒著火,冒著熊熊然的怒火,这冰凉的雨点反而带给他一阵快意。他把心一横,gān脆骑上了他那辆二手货的破脚踏车,冒著那倾盆大雨,往“家”中骑去。

    在风雨jiāo驰下,他这段路起码骑了一小时。当他终于到了家,他已经是道道地地的“落汤jī”了。浑身上下,都在滴著水。他上了四层楼,又“再上一层楼”,采芹正倚窗对外傻望著,一看到书培,她打开房门,撑了把伞,就直冲过来。书培直著喉咙对她喊:“别出来了,反正我已经湿透了,你何必也饶上,一出门准湿透!”采芹并没有听他,踩著满阳台的积水,她飞奔而来,把伞遮在他头上,而一任雨水淋湿了自己。书培揽著她,两人穿过那由“日日chūn”盆景搭出的“小路”,直奔进门内,到了房间里,书培是头发挂在脸上,衣服贴在身上,水珠顺著头发、手指、衣角、裤管……一直往下淌。而采芹也湿了,肩上、头发上都是湿漉漉的,脚上的一双拖鞋,完全被水泡过了。采芹没有管自己,冲进浴室,她取出一条大毛巾,就把书培按在怀中,没头没脑的帮他擦拭著,一面喃喃的、歉然的、负疚的说著:“看到下雨,我就知道你惨了。本来算好了时间,我要拿了伞到巷口去接你的,那么,你最起码可以少淋一段路的雨。可是,你提前回来了,我就没去接你,我真该早一点去等的……”书培在毛巾里连打了两个喷嚏,采芹又慌了,放下毛巾,她又往厨房冲去。手忙脚乱的开瓦斯,烧热水,他们一直穷得没有钱装热水炉,每次洗澡都要用开水壶烧热水,再一壶一壶的提到浴室里去。采芹一面烧热水,一面嚷著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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