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怎样了?”他苍白著脸问,声音颤抖。“你怎样了?”
她苦涩的摇摇头,什么话都说不出来,也什么话都不敢说,只怕说什么都是错的。
他凝视她那孤苦无助的脸,那失神而痛楚的眼光,立即,理智像闪电击醒了他,他这才惊觉到自己所说的和所做的了。他睁大眼睛,咬紧牙关,感到她躺在自己怀中,轻如一片羽毛。他瞪视她,心里在疯狂的低语著:
“你要杀了她了!你已经杀了她了!”
冷汗从他额上冒了出来。他不再说话,只是把她抱进卧室,把她轻轻的放在chuáng上,把她的头扶进枕头里,用手拂去她面颊上的发丝,用手帕拭去她额上和颈项间的汗珠,再拉平她的衣褶……他细心的做这一切,细心得好像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……然后,他就在chuáng前跪了下来,把面颊无言的埋进她身边的chuáng单里。她被动的躺在那儿,也一句话也不说,只睁著眼睛,呆望著天花板。似乎在沉思著什么。
好一会儿,他抬起头,他眼里布满了血丝。他轻轻的拿起她的一只手,用面颊熨贴在她手上,用嘴唇轻触那纤细的手指,他沙哑的低语一句:
“说一句话,采芹。”她摇摇头。“骂我!”他低声请求:“用最恶劣的话来骂我!”
她再摇头。“这么说,”他闷声低语:“你不准备原谅我了?”
她不摇头,也不动,她的眼光默默的落在他脸上,他们的眼光接触了。她眼底是一片坦白的温柔,没有责难,没有怨怼,没有愤怒,只有深切的悲哀和无奈。这却比愤怒和怨恨更刺伤了他,一直刺进他内心深处去。她用舌尖轻轻的润了润那gān燥的嘴唇,到这时,才低底的说了几句话:
“你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事qíng。你告诉了我的一件事实,我总算明白了。明白我的存在所带给你的屈rǔ和负担。放心,书培,我没怪你,我从来没怪过你,以前没有,以后也不会。只是,我是非走不可。我不能用我的爱来牵累你,我非走不可了。”他静静的瞅著她,哑声问:
“你的意思是说,你要离开我?”
她无言的点了点头。他死盯著她,眼珠一瞬也不瞬。他仍然握著她的手,他用力捏紧了她,捏得她的骨头都要碎掉了。她痛得不由自主的缩了一下身子,但并没有尝试抽出自己的手来。她用种逆来顺受的眼光迎视著他,这眼光里却有种无比的坚决。他在她的眼光里读著她的思想,然后,他放开了她的手,他的眼睛垂了下去,头也低俯了下去。他用手指在被单上无意识划著,不知道在划些什么。室内忽然变得好安静,安静得没有一丁点儿声音,安静得让人窒息。她注视著他,只看到他那乱蓬蓬的头发,他的头俯得那样低,使她看不到他的脸孔。可是,忽然间,有两滴水珠落在那被单上,接著,又两滴……她惊跳起来,整个心灵都为之震动而抽搐了,她张开了嘴,还来不及说什么,他已经伸出手来,迅速的抱住了她,把那湿润的脸孔完全埋进了她的怀里。他颤抖而痉挛,泪珠立即漏湿了她的裙褶,烫伤了她的五脏六腑。她忍不住低喊了起来:
“不要!书培,你不可以哭!从小,你就坚qiáng得像海边的岩石,风chuī雨打,海làng冲击都磨损不了你一分一毫的傲气,你那么坚qiáng,你怎么可以哭……”
她说不下去了,因为,她自己哭了起来。经过言一下午的煎熬,她的眼泪是再也无法控制了,像开了闸的水坝,一涌而不可止。泪水疯狂的涌出来,纷纷乱乱的跌碎在他那又黑又密的浓发里。她这一哭,把所有的矜持骄傲委屈悲哀都哭了出来。他摸索著她的颈项,拉下了她的身子,用自己满是泪和汗的嘴唇,紧贴在她那满是泪和汗的面颊上,他的嘴唇辗过她的面颊,辗过了她的眼睛,辗过了她的唇,辗过了她的意志、思想、和感qíng……把她的心全辗碎了,全辗痛了。
“不要离开我。”他含混的、模糊不清的说,语气里充满某种令她心碎的柔qíng和乞谅:“你知道我qíng绪不好,天气太热,我心烦意躁!……你成为我唯一发泄的目标……人……就是这样的,无法对外人发脾气,就只能对自己的爱人发作……你,不许离开我,否则,生命对于我……就再也没有意义了。”
她透过泪雾,望著他那又苦恼,又láng狈,又热qíng,又悲痛的脸庞,忽然发现他现在像无助的孩子,一个闯了祸却不知如何善后的孩子。于是,她内心深处的女xing和母xing就全体抬头了。她立即原谅他了。原谅他的怒吼、bào躁,和一切的一切了。她从chuáng上坐了起来,伸手扶起了他,她试著用裙角去擦拭他额上的汗珠与面颊上的泪痕。她对他深深点头,低声的说:“我们把它忘了吧!都忘了吧!”
他凝视她,似乎想看进她内心深处去。
“你说的?”他小心翼翼的问:“我会忘记我那些话?一个字都不会记住?”她怔住了。在这一刹那间,她明白她无法欺骗自己,她忘不了,她可以原谅他,却无法忘记它!他仔细的看她,也立刻了解到,她忘不了。人,要说一句刺伤对方的话是太容易了,要弥补却太难了。体会到这件事实,他就从灵魂深处悸动而颤栗了。“我不是有意要说的!”他无力的低哼著。
“就因为是无意,才吐露了真言。”她也低哼著,低得几乎听不清楚。“不是真言!”他挣扎的qiáng辩,:“根本是我在找你麻烦,我故意找你麻烦!”“你不是故意!”她低语,声调低而清晰。“我说了真话,我的存在带给了你屈rǔ和负担。”
“我没有这个意思。”“我知道你有的。”他看她几秒钟。然后,他忽然跳起来,往厨房里冲去,嘴里喃喃自语著:“我剁一个手指下来跟你发誓!”
她大惊失色,慌忙也跳下chuáng来,直冲进厨房,正好看到他去取菜刀,她扑了过去,死命攥住他的衣角。他挣扎著,要挣脱她,她心里一急,就在地上跪下来了。
“你不要折磨我吧!书培,你敢伤了你自己,不如拿刀杀了我!你不要吓我!求你不要吓我!你要我怎样,我就怎样……”她哭了起来,边哭边说,语不成声:“我答应你,我忘了它,一个字也不记住!我承认,你是故意找我麻烦,你没有那意思,你没有,你没有,你没有……”她哭倒在他脚前。
他的心碎了,痛了,扭曲了。他也跪了下来,他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了。“我们怎样办?”他窒息的问:“怎么办?怎么办?怎么办?”
她抬头看他,急切的说:
“只要你不发疯,什么事都有办法的。”“是吗?”他瞅著她。“是的,”她急切的应著,从地上站起身来。“我可以去找工作。”“你已经找了好几个月的工作了。”他也站起身子。
她悄眼看他。“我可以得到一个工作,”他说:“在中山北路最高级的一家西餐厅里,只要你不反对。”
“当女招待吗?”他闷声问,已经本能的反对起来了。彩霞满天27/48
“不是女招待,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当女招待。”她说,小心的观察他的反应。“是在那儿弹电子琴。”
“电子琴?你会弹电子琴?”
“不会。但是,有钢琴的底子,学电子琴很容易,我已经找到一个教电子琴的老师,他答应免费教我,等我有工作之后,再付他学费。”“哦。”他沉吟著。她抬头悄眼看他。“你──总不会反对我弹电子琴吧?”
他吁出一口长气来。“你先要学,学会了才有机会试,路还很遥远呢!去学吧,”他抚摸著她的背脊。在这种qíng况下,他再也无心去泼她任何的冷水,只想挽回自己的失言,捧牢两人之间的爱qíng。“我并不是bào君,只要──你不离开我,gān什么都好!”
她静静的注视他,轻轻的推开他,勉qiáng的微笑著,叹了口气。经过这样一闹,两人心中都有份哀恻的感觉。她也竭力想重新换回这小屋中的温暖和喜悦,想把那份哀愁和yīn影都赶到室外去,就四面张望著,故作轻快的说:
“让我看看有什么可吃,我饿了。”
“我早就看过了,什么都没有。”他说。又有些沮丧。
“哦。”她睁大眼睛,耸了耸肩,做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表qíng,就走到窗边去,扑在窗台上,望著那逐渐变为灰暗的彩霞。居然唱歌似的轻哼起来:“采jú西窗下,彩霞飞满天,我饥彩霞供我餐,我倦彩霞伴我眠……”她忽然住了口,只望著窗下的街道,忘记了彩霞了。
“你在看什么?”他问。
“那儿有个卖甘蔗汁的。”她低声说,用舌头舔舔嘴唇。“我真想喝杯又冰又凉又甜的甘蔗汁。我又渴又累!”
“一杯甘蔗多少钱?”他问。
“大概两三块钱吧!”他想了想,有每个口袋乱翻,还是只有那两块钱!他望望她,虽然qiáng颜欢笑,那凄楚的泪光仍然在她眼底闪烁,那脸色也依旧苍白。她岂上又渴又累?她简直又病又弱!他转身奔进厨房,拿了一个杯子,说了句:
“你等著!”就飞奔到楼下去了。她倚窗而立,望著楼下,只看到书培拿著杯子走向那个卖甘蔗汁的,对那卖甘蔗汁的老头指手划脚的不知说了些什么。然后,就看到书培付给那老头钱,老头注满了他的杯子。原来他身上的钱还够买一杯甘蔗汁!她不禁微笑起来。眼看他握著杯子,穿过街道,走了回来。她等在那儿,听著他上楼梯的声音,听著他的脚步穿过阳台,她抬头看著门口,就看到他满面得意的笑容,颤巍巍的捧著一杯甘蔗汁,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。“快来喝啊!”他说:“那老头真是慷慨极了,一杯甘蔗汁要四块钱,我只有两块,我告诉他,我买半杯好了,他居然给了我一满杯,只收了我两块钱!哎,这还是个很有人qíng味的世界,是不是?”她看著他那满脸的笑,心里酸酸的,骄傲的乔书培呵,几时曾经如此卑屈的向人乞讨过一杯甘蔗汁,只是为了她想喝!捧著那杯子,她轻轻的啜了一口,真甜,真凉,真美味,她深吸口气,慢慢的咽了下去。他看著她如获至宝的样子,心里也是酸酸的,高贵的殷采芹啊,那白屋里的小公主,几时曾经如此可怜的喝一杯甘蔗汁,只是因为跟了他!他怜惜的望著她,她却已经把杯子送到他的嘴边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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