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,他又被学校派为代表,参加全省美术比赛,他画了一张“海港夕照图”,把渔船、落日、海làng、彩霞满天一一收入画中。但,主题却并非夕阳,也非渔船,而在一个老渔夫的“手”上。那老渔夫坐在渔船的船头上面,正埋头修补一面渔网,落日的光芒,斜斜的she在他那骨结粗大,遍是皱纹的“手”上。这幅图是他多年以来,最感骄傲的一幅,更是自己最喜欢的一幅,更是美术老师赞不绝口的一幅。当这幅图选去参加比赛以前,曾经在学校的艺术室里先展览了一星期,当时,美术老师对全校同学肯定的宣布过一句话:
“乔书培这幅画一定会获得比赛第一名。”
如果没有这句话,如果不是那么自信,又那么自许,再加上那么自傲,后来,失败的打击都不至于那么重。这幅画参加比赛的结果,非但没有得第一名,甚至没有入选!画被退回了学校,评审委员批驳了一句话:
“主题意识表现不清!”
美术老师把那幅画jiāo还给乔书培的时候,那么勉qiáng的微笑著,勉qiáng的挤出了几句话:
“乔书培,没有人能轻易的‘评审’艺术的价值,除了我们自己!不要灰心!”那天放学后,他没有回家。拿著那幅画,他走到海边。那正是隆冬的季节,海边没有人,海风qiáng劲而有力,沙子刮在人脸上,都刺刺的生痛。他面对那广阔的海洋,忽然想放声狂歌狂啸狂叫一阵。但,他什么都没做,踯躅在海边,他望著那无边的海洋,第一次认真的评判自我的价值。然后,由于冷,由于孤独,由于心底的那份沉重的刺伤,由于失意……他像童年时代一般,把自己隐藏进了那岩石的隙fèng里。坐在他那掩蔽的所在,他从隙fèng里望著云天,听著海làng的喧嚣,忽然觉得自己好渺小,好渺小,好渺小……渺小得不如一粒沙,微贱得不如一粒灰尘。就当他在那岩石中品尝著“失败”的时候,他发现有个人影闪进了岩dòng,他抬起头来,是殷采芹!她正斜倚在高耸的岩壁上,默默的瞅著他。自从小学毕业以后,他就没有和她一起玩过,在学校里遇到,大家也只是点点头而已。现在,她站在他面前,不说话,不动,静静的瞅著他,大眼睛盈盈如秋水,皎皎如寒星……风钻进了岩fèng,鼓起了她的裙子和衣衫,把她的短发chuī拂在额前。他迎视著这对目光,也不动,也不说话,只觉得心跳在加速,呼吸在加重,血液的运行在加快。……好久好久,他们只是对视著,谁也不说话。然后,还是他先打破了沉寂,他粗声的,微哑的问:
“海边这么冷,你来做什么?”
她的睫毛微微闪了闪,轻声吐出两个字来:
“找你!”“找我?”他的语气鲁莽:“找我做什么?”
她不语,又看了他好一会儿。那对眼睛那样清亮,那样坦率,那样说尽了千言万语……使他蓦然间就瑟缩起来,就恐慌起来,就本能的想逃避,想武装自己……尤其,他正在那么失意的时候,那么qíng绪低落的时候,那么自觉渺小的时候,那么自卑而懊丧的时候……他粗声粗气的开了口:
“你来嘲笑我的失败?还是来欣赏我的失望?”
她摇头,缓慢而沉重的摇头。然后,她靠近了他,在他对面的沙地上坐了下来,她弓起了膝,用双手圈在脚上,压住那被风卷起的裙摆。她睁大眼睛,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,低声说:“你知道的,是不是?”
“知道什么?”他皱起眉头。
“你知道,你一直就知道。”她低叹了一声。眼光纯净如秋水。声音低柔如清风。“你在我心目里,永远是个英雄,永远是个胜利者!”他的心猛跳。十六岁的少年,还是那么混沌,那么懵懂。但是,在这一瞬间,那异样的兴奋就像海làng般冲向了他,使他头昏昏而目涔涔了。他瞪著她,喉咙里gāngān涩涩的,声音沙哑而模糊:“再说一遍!”他命令的。
她瞅著他,蓦然间双颊绯红。
“不说了!”她含糊的说,掉头去看那yīn沉天空,和那暮色苍茫的海面。“天都快黑了,你是不是预备这样在海边坐一夜呢?”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?”他问。
“我当然知道。”她继续望著海面。“你一离开学校,我就……跟在你后面。”“你……”他睁大眼睛,摇摇头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她回头对他很快的笑了笑,笑得羞涩,笑得含蓄。笑完了,她又掉头去看海面了。嘴里自言自语著:
“为了一次失败,就跑到海边来发呆,真傻!为了那些不会欣赏你的评审委员,就跑到海边来chuī冷风,真傻!得不得第一名,就那么重要吗?真傻……”
他瞪著她。心里的结在打开。喜悦的qíng绪在胸怀里流dàng,自悲自伤的qíng绪在飘散……鼓著腮帮子,他大声的、粗鲁的打断了她的话:“我傻我的,关你什么事?要你来管我?要你来教训我?要你来跟著我chuī冷风……”
他忽然住了嘴,发现她的眼光正对著他闪亮,她唇边漾著笑意。于是,顿时间,他们一起笑了出来,不知所以的笑了出来,欢乐的笑了出来……在这些笑声里,童年的时光就都回来了,他们又成了那对嬉戏在海边的、无忧无虑的孩子。他们相对而笑,好一会儿,笑停了。她抿了抿嘴唇,笑意仍然遍布在眼角眉梢,她柔声问:
“我们恢复友谊了吗?”
他微微一怔,多年前答应父亲的那句诺言,已经淡如海边的微云,被风一chuī就散了。他深深的点了点头。
“当然。”他说。“为什么你后来不理我了?”她又问。
他再度一怔。“不知道。”他逃避的说。
“不知道?”她望著他,又笑,又叹气。“你是个又骄傲,又古怪,又喜怒无常的人!”
他在她的浅笑薄嗔下迷失了,眩惑了,撼动了。瞪视著她那嫣红如醉的面颊,和她那盈盈如梦的眸子,他不自禁的目眩神驰,而不知身之所在了。
她在他的注视下惊悸了,瑟缩了,站起身子,她扑了扑衣服上的沙。“我要回去了,天都黑了。再不回家,哥哥又会在爸爸面前胡说八道,我就又要倒霉了。”
他也站起身来,盯著她:
“你哥哥还是欺侮你吗?你妈妈还是那么受气吗?你家那个河马还是那样凶吗?”“河马?”她呆了呆。“那个又大又胖的河马,”他用手比划著:“殷振扬的那个妈妈!”她要笑,用牙齿紧咬住下嘴唇。
“当心,”她忍著笑,说:“给哥哥听到了,又要揍你了!”她往岩dòng外面走去。“明天,再讲给你听!”
“明天?”他屏息的。“明天下课以后,我们还在这里见面!”
“一言为定?”她瞅了他一会儿。“我对你失信过没有?”她说:“一言为定!”
他们走出了岩dòng。暮色像一层轻烟轻雾,正在海面扩散开来。冬天的海边,就有那么种冷飕飕的,萧飒飒的气氛。但是,他那颗年轻的心,却像一盆烧旺了的炉火,热烘烘而又暖洋洋的。他走到岩壁那儿去拿他的画,当他进岩dòng的时候,曾经把那幅画靠在石头上。但是,他呆了呆,他的画不见了。第六章
你把它藏到哪儿去了?”他问她。
“什么东西?”她不解的。“我的画呀,你别装糊涂!”
她怔了,眼睛睁得大大的。
“你的画不见了?”她问:“你确定是放在这儿的吗?会不会给风chuī走了?”“那么重的画框,怎么chuī得走!”他说,四处找寻著,岩石前,岩石后,以及附近的海岸和沙滩。她也帮著寻找,连那防风林里都去看过了,那张画连影子都没有。然后,他们并立在海边,面面相觑,她的脸色有些苍白:
“有人知道我们在岩dòng里。”她说,声音微微颤抖著。“有人拿走了那幅画!”“拿走就拿走吧!”他摔了摔头,故作轻松的。“大概是小胖,他从小就爱捣蛋!管他呢!反正是幅‘主题意识不清’的画!”他看了她一眼,不安的耸耸肩。“回去吧,不会有什么事的,如果是小胖,他就是想敲诈我!”
“如果不是小胖呢?”她问。
“又怎样呢?”他挑起了眉毛。“有人规定了我们不能在岩dòng里谈天吗?”她望著他,笑了。“那么,明天见!”她说。
“明天见。”他目送她穿过防风林,跑向了白屋。目送她的影子被暮色所吞噬,他的心像鼓满风的帆,正驶向一片浩瀚的大海。失踪的画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什么yīn影,那种崭新的欢愉和透骨的喜悦把他包围著,使他根本没有空隙来容纳yīn影。他哼著歌,轻快的往家中走去,甚至于忘记了比赛落选的事。
他回到家里,已经是晚上了。一进家门,他就吓了好一大跳。乔云峰正坐在书桌前面,严肃的、忧郁的、yīn沉的坐在那儿,一句话也不说,在书桌上面,赫然是他刚刚失踪的那幅画!“哦!”他怔在那儿,困惑的望著那幅画。“爸,你从哪儿拿来的?”“你问我吗?”乔云峰冷冷的说:“我正想问你呢,你在什么地方丢掉了这幅画?”他默然了,呆呆的望著父亲。乔云峰那yīn沉的神态,那冷峻的语气,和那严厉的眼光使他震动了,他从没有看过父亲如此生气,如此愤怒。“在……在海边。”他讷讷的说。
“在海边!”乔云峰沉重的低吼:“你既然要做坏事,就不要让人抓住把柄啊?”他的眼光,锐利森冷得像两道寒冰直she向他。“你才多大?你才十几岁?就懂得勾引女孩子了?你答应过我,不和殷家来往,为什么又不守信用?为什么?”
“爸爸!”他挺直了背脊,本能的反抗了。“我没有做坏事!”
“没有做坏事,你和谁在岩dòng里?”
“殷采芹。我们只是在那里谈天,除了谈话之外,我们什么事都没做。”他直视著父亲,坦坦然的注视著父亲,头抬得高高的。“爸爸,谈话也是犯罪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