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要我帮忙吗?科长!”
她抬起头来,又是他!那张充满活力的脸庞!那对热诚而坦白的眼睛!叶志嵩,那来了还不到一年的职员!为什么他不像别的职员那样用讥嘲的目光看她呢?
二
下班了!如馨把卷宗收拾了一下,锁上了抽屉,觉得今天分外的疲倦,一天的日子,又这样过去了!十年都这样过去了!从一个小职员慢慢的爬到科长的位子,对一个女人说,实在也很够了!但她为什么感到这样的空虚?她又想起了今天早上那两个男职员的对白,是的,一个老处女!如果她明天早上起来,发现自己满头的头发都白了,她相信她也不会觉得诧异。这些“卷宗”,已经吞掉了她整个的青chūn了啊!
暗暗的叹了口气,她站起身来,对还没有走的两个职员点了点头,她看到叶志嵩还伏在桌子上,在赶一篇翻译的东西。“他肯努力,是一个好青年!”她想。模糊的记起了他进来以前,自己曾看过他的履历片;二十八岁,台大外文系毕业,已受过军训。但,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?推开了门,她走下了楼梯,来到充满了熙来攘往的人群的大街上了。
她慢慢的走著,回家!可是,家里又有什么等著她呢?冷冰冰的地板,冷冰冰的墙,冷冰冰的房间和空气!她有点畏缩的看了看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上的牌子,啊!能不回家真好。忽然,她想起了那个水钻别针,是的,她需要到如兰家里去一次,去送还那个别针。于是,她带著一种被赦免似的心qíng,穿过了街,向前面走去。
如兰的家离她办公的地方只隔两条街。她沿著人行道的商店走,有好几次,她都停下来看著那些玻璃橱窗里陈列的东西。在街的转角处,有一家卖热带鱼的铺子,那些五颜六色的小鱼在水中任xing的游著。有两条菱形的小扁鱼,在两个方向游到了一块儿,立即嘴对嘴的接起吻来。如馨默默的笑了。继续向前走,是一家卖棉被枕头和湘绣的商店,橱窗里陈列著一对绣著鸳鸯的粉红枕头,上面还用大红的线,绣了“永结同心”四个大字。如馨对著那对枕头发呆,商店里,一个胖胖的女人走到门口来,用兜揽生意的口气问:
“要买什么吗?太太?”
如馨吃惊的望了那胖女人一眼,马上摇摇头走开了。太太,她为什么喊自己作太太呢?在她潜意识里,感到今天每个人都在讽刺著她。再走过去,是一家出租结婚礼服的商店,橱窗里那高高的模特儿身上,穿著一件华贵的白纱礼服,上面还缀著许多亮珠珠。如馨眼光如梦的对那礼服望了一眼,是的,自己也曾渴望著穿上一件礼服,那已经是十一二年前的事了,在故乡湖南。再走过去,是一家糖果店,如馨停了下来,每次她到如兰家里去,都要给她的孩子们买一点糖果。她向女店员要了半斤什锦糖,又给如兰买了包瓜子和一点牛ròugān,正在付钱的时候,忽然后面有个人喊了一声:
“喂!方科长,买东西吗?”
她回头过去,一眼看到叶志嵩微笑的站在那儿,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。她付了钱,拿了东西走出来。不知道为什么,竟觉得有几分紧张,好像一个小学生突然碰到了老师,她掩饰什么似的笑笑说:“我正要去看我的妹妹。你刚离开公司?”
“是的,忙著翻译那篇东西。”
“译好了?”“嗯。”他点点头,望了望她:“令妹住在哪里?”
“就是前面那条街。”“哦,我也住在那条街。”
“是吗?”如馨偏过头去,可以看到叶志嵩脸部漂亮的侧影,第一次,她发现他的鼻子很高。“你和老太爷老太太一起住吧?”她问,带著一种抑制不住的关怀。
“不!我父母都留在大陆,我是一个人来台湾的,现在和几个朋友合租了一栋房子住。”
“啊!我的父母也没出来。”如馨低低的说,忽然有了种同病相怜的亲切感。“我和我妹妹先出来,预备再接父母来的,可是来不及了。我只好工作,让妹妹读书,现在,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。”叶志嵩侧过头来看她,眼睛里有一抹深思的神qíng,这种深沉的目光使他看起来年纪大些。如馨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思想,她希望身边的这个男人是三十八岁而不是二十八岁,如果他的年龄比现在大十岁,那么……如馨的脸猛然发起烧来,她把头转开了一点,望著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群。
“哦,这种枯燥的工作,您做起来不厌倦吗?”
“有的时候我厌倦。”如馨望了望前面的街道:“有的时候我也会在工作里面找到乐趣。”
“您平常怎么消遣呢?”叶志嵩问,眼光里有一些如馨不能了解的东西,像是关怀,又像是怜惜。或者,什么都不是,只是几分好奇。“我喜欢看小说,你呢?”
“我喜欢看电影。”叶志嵩微笑的说。又好像漫不经心的加了一句:“你喜欢吗?如果喜欢的话,哪天有好的电影,我请您!”他们已经走到如兰的家门口,如馨站住了脚步,深深的望了叶志嵩一眼,想看出他这句话中的意义,但叶志嵩仍是坦然的微笑著,好像胸中毫无城府。看到如馨停了步子,他也站定了问:”到了?我家还要走一段呢。”
“好,再见。叶先生,有空到我家去玩,我住在信义路二百零三巷五百六十九号。”
“好的,再见!”叶志嵩对她挥手,转身走开了。如馨目送他的身子逐渐消失,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怅惘和迷茫,她看了看自己穿的那件浅灰旗袍,突然懊恼著为什么不穿紫红的了。
三
才走进如兰家的大门,如馨就被两个孩子缠住了,四岁的小兰和不足三岁的小虎都一面叫著,一面抱住了如馨的腿,嘴里嚷著:“阿姨,糖,糖!阿姨,抱抱!”
如兰从厨房里跑出来,手里还抓著一个锅铲,看到如馨,就高兴的大叫了起来:“你看,大姐,你每次来都买糖给他们吃,现在他们一看到你就要糖!”如馨抱起了小虎,拉著小兰,走进客厅里,在椅子上坐了下来。小虎亲亲热热的倚在如馨怀里,用他那胖胖的小脸蛋贴在如馨的胸口,小手抓著如馨的衣服,一对乌黑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转著对如馨看。如馨紧揽著他,心中忽然掠过一抹母xing的愉快,她低头亲吻著那张粉扑扑的小脸,一面对如兰说:“家良还没下班?”“快了!再过半小时就要回来了。”
“怎么样?”如馨望著如兰:“完全和好了吧?”
如兰的脸红了,有点害羞的垂下了眼睛,但却抿著嘴角甜蜜的微笑著,好像昨天吵架是件很愉快的事似的。如馨看著她,感到她虽然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,却反而比以前美丽了。那种少妇成熟的美,和脸上常有的甜蜜的微笑,使她浑身都焕发著光辉。如馨心里微微的泛起了一股妒嫉的qíng绪,她知道她妹妹是在幸福的生活著,就连他们的吵架,好像都是甜蜜的。“你到厨房忙你的吧,我帮你看孩子!”如馨说,目送著如兰轻快的走进厨房。饭做好了,家良还没有回来。如兰把饭菜放在桌子上,用纱罩子罩著,然后在椅子里坐下来。小兰立即乖巧的走到母亲身边,倚在母亲膝前,剥了一块糖,笑眯眯的送到母亲嘴里去,一面拍著手说:“妈妈吃!”如兰吃了糖,挽著小兰,对如馨说:
“不是我说,大姐,你真该有个家了!”
“又来了!”如馨说,嗑著瓜子。
“真的,女人天生是应该有丈夫和孩子的……”
“哦,那么怎么昨天又闹著要离婚呢?”如馨抢白的说。
“我说你的事,你又来说我。”如兰的脸又红了,接著放低声音,微笑的说:“大姐,夫妻间总免不了要吵架的,其实,吵架之后,比吵架前还甜蜜呢!……哦,大姐,你不会懂的!”
“这么说起来,你们吵架的目的是为了享受吵架后的甜蜜了!”如馨打趣的说。“哎!不说了!”如兰说,摸著小兰软软的头发,又抬起头来看著如馨,诚恳的说:“大姐,如果有合适的对象,还是结婚吧,女人和男人不同,一个女人总不能长久的在社会上混的。怎么样?最近有没有什么中意的朋友?”
中意的朋友?如馨的眼前又浮起那张年轻而漂亮的脸庞来,她没说话,眼睛深思的望著小虎的衣服。小虎正用他软软绵绵的小手去摸她的脸。
“怎么,我猜一定有是不是?”如兰问。
“中意的,不见得是合适的。合适的又不见得是中意的。其实,烧锅煮饭带孩子,又有什么好,我倒乐得无牵无挂!”如馨说,可是,她自己感到声音中颇有点酸葡萄的味道。
“如果有中意的就好,管他合不合适呢?现在的社会又不讲究什么年龄啦,身分啦,门当户对啦!那一套早就过时了,依我说,什么都不是最重要的,最要紧还是要两人相爱,彼此有了爱qíng,别的又有什么关系呢!”
“哟,你里跑来这么些大道理?”如馨笑著说。
正在说著,家良回来了,还没有进门,就大嚷大叫的喊著说:“喂!如兰,如兰!你快来看我买了什么回来了,你最爱吃的咸板鸭,还有一瓶乌梅酒!为了庆祝我们的讲和,让我们俩亲亲热热的喝一杯,下次我如果再惹你生气,我就是王八蛋!”一面嚷著,一面进了房门,看到如馨坐在那儿,才猛然停住嘴,有点不好意思的和如馨打招呼。孩子们又一拥而前的围住了父亲,要爸爸“香一香”,家良俯下身来在每个孩子脸上亲了亲,由于多亲了小兰一下,小虎立即要求公平待遇,于是皆大欢喜,如馨笑著站起身来说:
“你们要亲亲热热的喝一杯,我看我还是走吧!”
“哦!不要走!我才不放你走呢!”如兰拉著她,一面对家良瞪瞪眼睛,家良有点láng狈的用手抓抓头,也赶过来挽留如馨,如馨才一笑而罢。深夜,如馨回到了自己家里。推开了篱笆门,花园的栀子花香就扑鼻的传了过来,如馨深深的闻了一下,不知道为了什么,她竟有点讨厌这浓郁的香气。她看了看那没有声音,也没有灯光的房子,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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