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子在巷子中足足兜了二十分钟的圈子,最后到达了目的地,下了车,我发现自己停在一条占地颇广的围墙前面,嵌在那围墙正中的,是两扇豪华而堂皇的红漆大门。看了看门牌号码,一切都没有错误,我付了车钱,望着三轮车隐没在巷子的尽头,才又怯怯的对那围墙和大门作了一番巡礼,大门边不及三尺的地方,一盏街灯正明亮的照耀着,我的影子瘦瘦长长的投在门前的地下,看来那样孤独、寂寞,和渺小!
我手腕上是妈妈的旧表,时间已是十一时半。靠在门边,我迟疑了大约二十秒钟。从门fèng中向里偷窥,黑影幢幢的深院内似乎还隐隐的有着灯光。好吧,既来之,则安之,管它是深更半夜,还是半夜深更!我总不能在门外站一夜!横了横心,我揿下了门铃。这屋子一定很深很大,我在门外无法听到门里的铃声。等了很久,里面毫无动静,大概主仆都已熟睡,不管一切,我连揿了三下门铃,揿得长长的。于是我听到门里有了脚步之声,这声音沉重而迅速的“奔”向门口,接着,大门豁然而开,一张满面胡子的脸庞突然从门里伸了出来,是个硕大的脑袋,张牙舞爪的毛发之中,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近乎狞恶的瞪视着我。“你发什么神经?”一声低沉的怒吼对我卷了过来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我接连向后退了两步,瞠目结舌,不知所云。这颗刺猬状的头颅惊吓我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他对我掀了掀牙齿,像一只猛shòu。“你滚开吧!”在我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以前,门已经“砰”然一声阖上了。我惊觉的扑上前去,用力的打了两下门,无论如何,我不能这样被关在门外,夜色已深,我又无处可去。我打着门,嚷着说:“喂喂,等一等,我有话说!”
门又猛的打开了,那颗毛发蓬蓬的头颅差点撞到我的鼻子上,一声使人魂飞胆裂的巨吼震耳yù聋的对我当头罩下。
“滚!听到没有?谁是喂喂?喂喂是谁?”接着,那“怪人”一掀牙齿,又是一声大叫“滚!”
门再度“砰”然阖上,我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儿,心脏像擂鼓似的狂跳着,那“怪人”的几声狂吼使我心惊胆战。望着那两扇阖得严密之至的门,我完全失去了主意。到台北来之前,我曾经有几百种对罗宅的想像,但没有一种想像是这样的。我曾害怕他们不接待我,但也没有想到会是用这种方式来拒绝我!那个须发怒张的怪人,几声大吼,我竟连见到主人的机会都没有!而现在,我被关在这门外,在深夜十二点钟,一个陌生的城市里。我,怎么办?
好半天,我就呆呆的站在门口,不知该何去何从。夜风拂乱了我的头发,天上疏疏落落的挂着几颗星星。北部和南部的气候相差了几乎一个季节,我luǒ露在短袖衬衫外的双臂已感到凉意。我总不能在这门口开箱子取衣服,于是只能忍受着夜风的侵袭。长长的巷子里寂无一人,更找不到一辆车子,我难道就从黑夜站到天明?仰视着夜空,孤独和无助使我想哭。怎么办?怎么办?怎么办?我那在泉下的妈妈,可曾知道我所受的“接待”?
我不知道站了多久,忽然间,有一辆脚踏车从巷子的那一头转了进来。我无意识的瞪着那辆车子。嘎然一声,车子停在我的身边,一个男人从车子上跳了下来,诧异的望着我。我也望着他,只因为我不知他是谁,也不知该不该向他解释我站在这门外的原因。我们彼此瞪视了几秒钟,那男人先开了口:“你在这儿gān什么?”我睁大了眼睛,无法回答。gān什么?我怎么述说呢?那男人把脚踏车架好了,望望我,又望望地下放着的箱子,点了点头,抱着手臂说:“我猜,和妈妈吵了架,出走了,是不是?这样吧,告诉我你的住址,我送你回家。”
我凝视他,一个爱管闲事的男人,他把我当成三岁的小孩子了。在我的凝视下,我才发现他年纪很轻,大约不会超过二十六、七岁,穿着件白衬衫,袖口随随便便的挽着,没有打领带,松着领口,还有一头乱蓬蓬的浓发。
“怎么样?”他继续问:“你准备在这儿过夜吗?要不然,你就进去坐坐吧!”他指指那两扇红门。
我的jīng神突然振作了,站直了身子,我问:
“你住在这儿?这是你的家?”
“我住在这儿,”他点点头:“虽不能说是我的家,也等于是我的家,我想,我可以想办法让你住一夜。但是,明天,你一定要好好的回家去。怎样?”
“我——我已经没有家了。”我低低的说,接着就摔了摔头,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,我必须解决我的问题:“我是来找一位罗教授的,罗毅教授。”
“找罗教授?”他诧异的说:“那么,你为什么不按门铃?”
“我按了,”我说:“可是我给一个怪人赶出来了。”
“一个怪人?”“嗯,”我点头:“一个满脸胡子,找不到眉毛嘴巴的人。”
他用有兴味的眼光盯着我,问:
“你找罗教授有事吗?”
“有,很重要的事。”我说。
“那么,你跟我进来吧!”
他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,开了门,一手推着车子,一手提起我的箱子,领头向门里走去。走进了门,我发现置身在一个花木葱茏的大院落中了。他把车子推进了大门边的一间小屋内,关好了小屋的门和大门,然后说:
“好吧,先到客厅去看看罗教授在不在。”
他走在前面,我跟在后面。夜色里,只隐隐的看到一幢幢的花木和树影,穿过了一条龙柏夹道的小径,我看到了那幢挺立在夜色中的建筑物,这是栋二层楼的房子,门前有着石阶,里面还透着灯光。跨上台阶,推开了一扇玻璃门,我走进一间黑暗的房间里。他不知道从那儿摸到了电灯开关,于是,灯忽然亮了,我停在一间宽敞而漂亮的客厅内,墙边放着沙发,屋角有一架大钢琴,琴上是瓶康乃馨。
“你先坐一坐,我到书房去找罗教授。”
我坐了下来。他推开一扇小门走出去了。我忐忑不安的四面张望着,这客厅仿佛每一面都有着通往各处的小门,只有大门那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长窗,垂着白纱镂空的窗帘。四周有份奇异的寂静,我觉得十分的不安,而且,我非常非常的疲倦。从清晨到现在,我就没有休息过一分钟,何况又有那么多的感触、伤怀、担忧……现在,我真渴望能回到我和妈妈共有的小屋内,好好的睡一觉。
一声门响,我迅速的回过头去,不禁大吃一惊,那个怪人不知从那一扇门里跑了进来,圆睁着一对怒目,虎视眈眈的望着我。在明亮的灯光下,他的身影那么高大,乱发虬结的面孔又那么怪异,我的心脏一下子提升到了喉咙口。他对我大踏步的冲了过来,一瞬间,我以为他会把我举起来,扔出房间去。但,他并没有碰我,只跳着脚吼着说:
“谁让你进来的?谁许你进来的?”
“是我!”一个声音在另一扇门边响起。“怪人”回过头去,那个带我进来的青年正走进门来。
“你?”怪人咆哮的目标转移了对象,他对那青年舞了舞拳头:“你为什么放她进来?谁叫你放她进来?”
“她说要找罗教授,”那青年昂着头说,对怪人的咆哮仿佛一点也不在意。“她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,我想你惊吓了她,罗教授。”罗教授!天哪!难道这个毫不友善的“怪人”就是妈妈心心念念要我来投靠的人?我瞪大了眼睛,惊异更超过了原先的异惧。那位罗教授也瞪着我,然后,他用手揉了揉鼻子,不耐烦的蹙了蹙眉头,用忍耐的口气说:
“那么,你不是皓皓的女朋友了?”
我一愣,他在说些什么?但是,立即我就了解到我一定被误会成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了。无论如何,我现在应该赶快把自己介绍出来。于是,我说:
“我姓孟,名忆湄,我是江绣琳的女儿!”江绣琳是妈妈的名字。“我母亲有一封信要我jiāo给您。”说着,我从手提包里找出了妈妈的信,递了上去。
我的手停在半空中,那个怪人像是突然触了电,我的自报姓名如同仙人的魔杖,一下子把他点成了化石。他微张着嘴,注视着我,半天都没说话。然后,他突然醒了过来,抽出我手中的信,他迅速的拆开了信封,取出信纸。他的眼光在信笺上游移,他看得那么快,我相信他根本没有看清信里说些什么。他的眼光掉回到我身上,近乎粗鲁的说:
“你母亲怎么了?”“死——了。”我说。他蹙蹙眉,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。
“怎么会死?”他简短的问:“死在哪儿?”
“子宫癌,”我也简短的回答:“高雄。”
“高雄,”他喃喃的说,像是在咒诅,又重复的说了一遍:“高雄。哼!”他望着我,发光的眼睛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,迟疑了大约十秒钟,他又用手揉揉鼻子,忽然说:“好吧,一切明天再谈,你好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,嗯?”他那粗鲁的声调中有股突发的温柔。“你最好是马上睡一觉,嗯,你从高雄来的吗?”“是的。”他看来有些懊恼。“刚刚我开门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早说?”他责备的问。“假若不碰到中□,你就预备在门外站一夜吗?”
“噢,”我困恼的说:“你并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。”
“哼!”他再哼了一声,转过头去看一直站在一边的那个青年:“过来!中□。”那青年走了过来,对我温和的微笑。
“带她上楼去!”罗教授用命令的语气说,又转向我:“喂喂,你说你姓什么叫什么?”
“孟忆湄。回忆的忆,水字边一个眉毛的湄。”
“孟——忆——湄——”他仿佛想把这名字记牢,接着就低低的叽咕了一串,大概是在咒骂什么、可能对我的名字不大满意,然后他挥挥手说:“孟就孟吧,这不是什么好姓!中□,带这个孟小姐上楼,皑皑隔壁的一间房间,知道吗?”对着我,他用同一种命令的口气说:“马上睡觉,明天我还有话和你谈!知道吗?”我点头,嗫嚅着说:“可是……我,想先洗个澡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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