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理由似乎并不太好,他的头向我bī得更近,眼睛里冒着火:“好!你说说看!书房里有什么‘奇’值得你去‘好’!”他的手猛的抓住了我的手腕,把我一拉一带,我差点栽到火盆里去,他的头几乎撞到了我的额角,用震耳yù聋的大声,他叫得我心惊胆裂:“我告诉你,忆湄!我存心要好好待你,送你进大学,让你幸福快乐!可是,如果你安心要破坏这个家庭的话,你就是b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,那么,忆湄,还是在你把一切都破坏了之前,趁早送你走的好!”
我的背脊挺了起来,试着想挣脱他,但他那巨大的手掌,把我抓得那么紧,我根本动都无法动。泪水在我眼眶中泛滥,我控制不住自己了。“罗教授!”我喊:“你的太太差点掐死了我,你又来欺侮我!你不必送我走,我自己会走!马上就走!你放开我!”
罗教授没有放开我,但他斜睨了我好一会儿,问:
“谁要掐死你?”“你太太!”我说:“如果不是嘉嘉赶来救了我,我现在大概已经死掉了!你们看我不顺眼,我也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,整个罗宅像个疯人院!说实话,我怕你们,罗教授,我怕你们家的任何一个人,除了人之外,我也怕你们家的鬼!好吧,我走!就是你不赶我走,我也要走了,我早就该走了!”
我一连串的大嚷大叫反而使罗教授平静了,他放开了我,抱着手臂,站在我面前,深思的凝视着我。我揉着我的手腕,由于他用力太大,我的手腕已留下几道红痕,我含着泪,低低的自言自语的,不经考虑的说:
“一个是野蛮民族,一个是女疯子!”
“唔,忆湄,”罗教授开了口,语气里的火药味却消除了:“不要胡言乱语!”我噘起嘴。“事实如此!”“好了,”罗教授带着股息事宁人的态度说:“这事我就不追究算了。只是,以后你不许再到我书房里去乱翻,把你的心思用在书本上吧,大学考不上,如何对得起你母亲的一番苦心?现在,念书吧!”他大踏步的向门口走,我喊:
“等一等!罗教授!”他站住了,回过头来,不耐烦的说:
“你还有什么鬼事?忆湄。”“罗教授,”我坚定的,咬着牙说:“谢谢你这半年多来的收容和教育,这一次,我是决心要离开这儿了!你们使我有一种压迫感,我无法在这种气氛下生活!与其求人,不如求己!无论如何,我很感激你们,但是我要走了。”
罗教授盯着我,他的眼光再度燃烧起怒火,看来是凶恶的。“我这儿不是你的旅馆,忆湄。”他愤愤的说:“你高兴住进来就住进来,你高兴走就走!世界上那有这么方便的事?而且,你是你母亲托付给我的,在你念完大学之前,你休想离开我们罗家!”“大学可以不念,”我喃喃的说:“屈rǔ却不能再受!”
“谁让你受了屈rǔ?”他咆哮了起来,跳到我身边,在我警觉到危险之前,他的大手已抓住了我的肩膀,接着,我就被他像筛糠般乱摇一通。“告诉你,忆湄!你别不识好歹!对于你,我已经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才好了,你来了,惹雅筑发病,让皑皑伤心,又使皓皓不安,连徐中□在内,无一不受你影响,而我——”他猛的顿住,瞪视着我,压低了声音,在喉咙里自顾自的诅了一大篇咒,才放掉我,用手揉揉鼻子,喃喃的说:“算是命中注定的吧,你是罗家的克星!我什么都忍耐,你还要一来就要走!别糊涂!给我好好的待下去!”
他又走向门口,这次,我没有再叫住他了,因为我已经被他连嚷带闹带摇撼的,弄得头昏脑胀了。他走出了房门,又回过头来对我喊了一句:“忆湄!假若你敢走,被我捉回来,我就拆散你的骨头!”
房门“砰”然关上,震痛了我的耳膜。我用手捧住头,脑子里如同万马奔腾,几万只铁蹄在我脑中践踏奔跑着,眼前金星乱跳,胸中又闷又胀。整个下午的事件搅昏了我,坐在椅子里,我无法动弹,只感到头痛yù裂。
雨滴敲击着玻璃窗,声音单调而落寞,室内渐渐的昏暗了。炉火已熄灭,空气冰冻了起来,我坐着。在麻木的脑子里,不断的出现着两个问题,像幻灯字幕般一再映现:
“走?不走?”“走?不走?”“走?不走?”除了这个问题之外,我还有个更困惑的问题:
“他们是欢迎我?还是讨厌我?”
天黑了,彩屏来敲我的门:
“吃饭了,小姐!”“我不想吃,”我说:“不吃了!”
彩屏走了,我又继续坐着。然后,门开了,中□大踏步的走了进来,电灯一下子大放光明,我眨着眼睛,不能适应突来的光线。中□审视着我:
“怎么回事?”他问:“我一回家就听到彩屏说起,罗太太又发病了吗?”我点头。“你怎么了?”他皱拢眉头:“忆湄,你苍白得像个鬼!”走近我,他托起我的下巴:“你的眼睛那么奇怪,忆湄,告诉我,到底怎么了,你像个迷了路的孩子!”
我是个迷了路的孩子吗?我是的。谁带我回家?我的家又在哪儿?扑进了中□的怀里,我用手臂圈着他,这是我唯一的亲人和知己!我轻声的喊:
“噢!中□!噢!中□!噢!中□!”
于是我哭了起来。第十五章
我不知道,谁会有突然失掉了自己的感觉?我就失去了自己。我说“失去自己”还不能完全表明我的感觉——不止于“失去自己”,而是骤然之间,发现将近十九年来你所认识的那个孟忆湄,几乎是根本不存在的,你的背景、身世,一切都变成了谜。我是个最不善于分析的人,而中□却是个最善于分析的人。当我把所有发生过的事向他细细叙述,而他仔细思想之后,我发现自己陷进一团浓雾里了。
火,已经重新燃了起来,屋子里散放着懒洋洋的暖气。中□和我面对面的坐着,中间是炉火。夜已深了,他的手握着我的手,他的眼睛凝视着我的眼睛。他那两道挺直的眉毛微锁着,思想的马又在他脑中疾驰了。许久,他沉思的说:
“但愿我知道你是谁?”
“我是谁?”我迷惑的说:“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,名叫孟忆湄,今年将近十九岁。”
他摇头。“没有这么简单,你不是你,忆湄,你不是单单纯纯的孟忆湄。”他用手支着额,苦苦思索。“忆湄,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?”“很模糊,”我说:“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人,身体很坏,常年累月的生病,整天躺在病榻上看书,妈妈常说他是书呆子。”
“你长得像你父亲吗?”
我指指墙上的全家福照片。
“你看呢?”“我看不像。”他摇摇头:“忆湄,我有个大胆的假设。”
“什么?”“不过是假设而已,”他说,深深的望着我。“我说出来,你不要太吃惊。我的假设也并不见得对,但可以解释许多疑点。”“你说说看!”他握紧了我的手,一个字一个字的说:
“罗教授是你的父亲!”
我惊跳。叫着说:“胡说八道!”“别激动,”他说,“冷静的想想,你会发现我的假设不是没有道理的。你说过,你母亲个xing很qiáng,却把你托付给罗教授,如果没有一份特殊的关系,她怎么能确定罗教授一定会收容你?这是第一点。罗太太对你,显然有些敌意,从许多事件上都可以看出来,而你又常引起她发病,原因何在?她一定知道你的身分,而她有种潜意识的嫉妒,不止对你,还有你母亲,这是第二点。皓皓下了苦心追求你,罗教授显然也欣赏你,以父子之qíng,他应该促成你和皓皓,但他没有缘由的阻扰和反对,为什么?可不可能你和皓皓是同父异母的兄妹?这是第三点……”“别说了!”我打断他:“照你这样分析,我母亲是罗太太的好友,而与罗教授有了暖昧,生下了我,至于我那个父亲,只是名义上的,是吗?换言之,我是个私生子,罗教授对我没有负上责任……”“或者,是你母亲不愿让他负上责任!”中□cha嘴说。
我沉默了,这倒很合乎妈妈的个xing,带着一个私生的女儿悄然离去,等到自己的生命已将结束,再把女儿还给那个父亲。我咬着嘴唇,连打了两个寒噤,只因为这“假设”的可能xing太大!而我,百分之百的不愿接受这个可能xing!站起身来,我在室内无意识的兜了一圈,然后停在中□面前,大声的说:“无稽之谈!我告诉你,完全是无稽之谈!你在编小说了!”
中□凝视了我几秒钟,说:
“有时,你很能面对现实,有时,你又喜欢逃避现实!”
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!我想,人都有同样的毛病,对于自己不愿接受的现实,就加以逃避或拒绝。我勉qiáng的说:
“可是,中□,你并没有证据,这仅仅是你的猜测而已!”
“不错,”中□说:“这只是猜测。不过,我想,给我一点时间,我或者可以找到一些证据……”他沉吟片刻,抬起头来说:“罗教授喜欢把所有的东西,往书房里那些大橱的抽屉里塞,那里面有没有可以证明你身世的东西?罗教授和罗太太一定都不希望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世——我是说如果你是罗教授的女儿的话——那么,今天罗太太的到书房去,是不是也想找出这些东西而加以毁灭,凑巧你也去了,她只好躲起来,同时窥探你的动机……”“中□,”我的不安加深了:“你的侦探小说看得太多了,再说下去,你会说罗太太是在装疯,而目的是想谋杀我了!”
中□紧紧的盯着我。“无此可能吗?”他问。
我悚然而惊。“中□,”我叫:“你别吓我!”
中□站起身来,从我身后抱住了我,把我揽在他的胸前,他的下巴贴在我的鬓边,温和而恳挚的说:
“听我说,忆湄,我不想吓唬你。可是,我要你提高警觉,人生有许多事是我们根本想不到的。罗太太确实是个神经不太正常的人,在你来之前,她也常发病,所以她的神经病不会是伪装。可是,自从你来之后,她似乎越来越怪,今天居然会疯到要掐死你,使我大惑不解。不过,她既然神经不正常,你就无法预料她会做出些什么事来。所以,忆湄,听我讲几句,尽量的避开罗太太,同时,晚上睡觉的时候,别忘了锁门。你是从不记得锁门睡觉的,记得那天你和罗太太谈菟丝花和劲糙的深夜,我在门外偷听的事吗?老实说,那夜我就是听到罗太太的脚步声向你的房间走,我不放心,跟踪而去的。我一直有种恐惧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