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儿_琼瑶【完结】(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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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她抬眼看了他一会儿,站起身子,她默默的走出去了。

    他开始清扫那些玻璃碎片,这才发现,碎片范围极广,几乎水槽上、窗台上、浴池里、地上……全都是。他用扫把扫了一遍,觉得仍有碎片没除gān净,看看天色,窗外,曙色已染白窗子。如果不弄gān净,那些来看病的孩子非受伤不可。他在弯腰捡拾着窗台上的玻璃渣,忽然,那女孩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:“你出来!我来弄!”他一抬头,楞住了。女孩已换掉了她那件“礼服”,现在,她穿着件护士的白衣,大概是她从壁橱里找出来的,脚上,也穿了白袜,大概找不到合脚的鞋子,她只好穿着她自己的白缎鞋。就这样,一身gāngān净净清清慡慡,她像个不折不扣的护士。

    他站起身,退出浴室。

    女孩走了进去,很熟练的拿起一块肥皂,她用肥皂擦过窗台、水槽、浴池、地砖……那些碎玻璃就全沾到肥皂上去了。原来有这样简便的方法,怎么自己都没想到?他看着她弄,女孩抬眼看看他。“我家住在高雄,”她开了口:“我十五岁就到台北来读高中,住学生宿舍,什么事都要学着自己做。”

    “很巧,”他说:“我家住在台中,我十八岁来台北读大学,也住学生宿舍。”她看了他一眼,那眼光非常非常温柔。

    “从学生宿舍到挂牌当医生,你一定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,当别的男孩女孩在享受青chūn的时候,你大约正埋头在你的解剖室里,面对的是冰冷的、肢解的躯体。唔,你度过了一段十分艰苦的岁月。”他心中立刻涌上一股qiáng大的酸楚的感觉,从没有人对他讲过这些话!从没有!是的,那些挣扎的日子,那些□徨的日子!那些埋头在解剖室、研究室,和尸体、病菌作战的日子!从没有人体会过他那时心中的痛苦。放弃吧!放弃吧!这三个字曾在内心深处多么qiáng烈的徊响过。

    “当医生,”女孩继续说:“需要太大的毅力,我真不知道一个医生是如何诞生的。病人,又往往是世界上最不可爱的一种人,他们残弱、苍白、愁眉苦脸、呻吟、诉苦。许多病人,会病得连自尊都没有。哦!”她停住了收拾,把肥皂丢进垃圾桶,洗着手。“一个人如果连自尊都失去了,就会变得很可悲了。”她转过身子,抬眼看他。眼神真挚而正经,在这一瞬间,她不再是个小女孩,她表现得如此成熟、解人、智慧……李慕唐呆住了,这个女孩,唉唉,这个女人——就是昨晚走进来,倒在他臂弯里的那个小女孩吗?她怎会懂得这些事?怎能体会到这些事?

    “你——到底多少岁?”他忽然想起来,困惑的问。

    “二十四岁,前年大学毕业。”

    “二十四岁?”他盯着她,不信任的。

    “怎么?”她摸摸自己的面颊:“我看起来很老吗?”

    “不太老,”他沉吟的说:“大概三十二岁。”

    “哦!”她受了一个明显的打击。“不能把我说得那么老。”她惊惶的抬眼:“真的吗?”

    “三十二岁的头脑智慧,十三岁的幼稚行为!至于你的脸和身材,应该刚满十九岁。”

    她歪歪头,忽然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是个很有趣的医生!”她大笑着说,脸上又恢复了明朗与活泼。“不过,我们可不可以换一个地方聊天,和一位男士在洗手间里聊天,这是我生平第一次。我觉得,实在不怎么làng漫,而我这个人,偏偏是最追求làng漫的女人!”

    “哦!”一句话提醒了他。“你该回到诊疗室,继续注she生理食盐水!”他领先往诊疗室走去,她跟了进来。

    他拿起一瓶新的生理食盐水,准备着注she器。

    “哦,不不。”她慌忙说:“我对我自己的身体非常了解,我现在已经体壮如牛,那一百粒药完全被你驱除了。我好了,不需要再注she了!”“你需要。”他说:“起码再注she两瓶,才能担保你身体里没有毒素,你总不希望留下一点后遗症吧!”

    “后遗症?”她有些犹豫。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他坚定的说,推了一张椅子到她面前。“如果你不想躺着注she,你可以坐下来。”

    他不由分说的按住她的双肩,把她按进了椅子里。一面拿起消毒药棉和针筒。“我想……我想……”她还在犹豫:“我真的没事了,我头也不晕,眼也不花,jīng神也不坏……”

    他理都没理她,针头已cha入了她的静脉。用橡皮膏固定好了针筒,把吊架推到她的面前,看着那生理食盐水顺利的滴下去,他把她的手腕轻轻放在椅子的扶手上。“你可以试着再睡一睡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话还没说完,钟敲了七响。

    她又整个人惊跳起来,慌张的问:

    “几点了?”“早上七点。”他叹口气,天色早已大亮,这一夜,就这样折腾过去了。他走到墙边,关掉了电灯开关。

    “噢噢,”她叫了起来。“糟糕!糟糕!”

    “怎么?怎么?”他急切的问,不知她什么地方不舒服,还是针头滑了。“我的遗书!”她大叫。“我的遗书还在我的书桌上!老天!”她用那只自由的手猛敲自己的额头。“那遗书绝不能给世楚看到!哎呀,糟糕,糟糕……”她把脑袋敲得“砰砰砰”的响,使他十分担心,她会把自己敲成脑震dàng。感染了她的焦急,他急急的问:“有办法拿回来吗?你不是有个同居的女友吗?”

    “是啊!”她恍然大悟的喊:“电话!我借用一下,你的电话!”他慌忙把电话机从桌上拿过来。

    “告诉我号码,我帮你拨吧!”

    她很快的说出了电话号码。他立刻拨了号,把听筒jiāo给她。显然,对方在铃一响时就接了电话。他只看到她满面惊慌,说了一句:“阿紫,是我……”对方大概大吼了一句什么,使她皱着眉把听筒离开耳朵三□远,她瞪着那听筒,足足有半分钟,才又把听筒按回耳际。她脸上的表qíng变得又沉重,又沮丧,她低低的说了句:

    “我就在对面那家李慕唐诊所里。”

    把听筒挂上,她抬眼看他,一脸绝望的表qíng。

    “完了。”她说。“怎么?”“他已经知道了。”“他?”“世楚呀!”她不耐的说。仰起头,把头靠在椅背上,闭上了眼睛。“阿紫昨晚就发现了我的遗书。又找不到我,一急就打电话给世楚。所以,世楚早就赶到我家,正在那儿发疯呢!瞧吧!他马上就会疯到你这儿来了。唉!完了。”

    他qíng不自禁的拍拍她的手。

    “保证你不是世界末日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保证你就是世界末日。”她说,忽然,眼泪水就从眼角滚落了下来,这是她走进医院以来,第一次掉眼泪。他发现,她不止在掉眼泪,她的身子还发着抖。

    “别怕,别怕,”他胡乱的说:“你已经没事了,对不对?你已经好了,对不对?”“我不好不好,”她拚命摇头:“不好极了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?”他不解的。“头晕吗?”

    “我要吐了。”她说。“你不会吐。”他接口:“洗胃的效果早就过去了。你不可能要吐,你只是心理紧张而已。放松一点,天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……”他的话没说完,因为,候诊室的大门“哐啷”一响,有个人像阵风般的卷了进来,在这个人身后,还有个女孩子紧追着,大喊着:“世楚,等我呀!等我呀!”

    李慕唐冲到候诊室与诊疗室相隔的门口,拦门站着,大声的说:“是谁?不要大呼小叫。”

    一个高大的男人紧急“煞住了车”,才没有撞到李慕唐的身上。李慕唐定睛看去。哇,那么高而结实的身材,那么英俊得出奇的面孔,这男孩子八成是电影演员!他有一头黑而密的浓发,深黑乌亮的眼睛,像混血儿般挺直的鼻梁,和一张颇为“xing感”的嘴。这种长相,真会让其他的男人有自卑感,怪不得那女孩为他寻死觅活。

    “冰儿呢?”那男人,不,他有名字,双人徐,徐世楚问,声音急切而恼怒。“冰儿呢?”

    原来!她的名字叫冰儿!好奇怪的名字!

    “她正在休息……”李慕唐的话没说完,徐世楚手一伸,就把这位医生给推到一旁,他旁若无人的冲进去了。

    “冰儿!”他大叫。冰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来。

    “冰儿!”徐世楚扑了过去,像只猛shòu似的,攫住了她胸前的衣服,把她像老鹰抓小jī般整个人提了起来,他涨红了脸,喘吁吁、恶狠狠的再喊了一声:“冰儿!你该死!你为什么不gān脆死掉?你存心谋杀我?你混蛋!你是疯子!你莫名其妙!你……”他把她重重的扔回到椅子里,那生理食盐水的瓶子架子全倒了,“乒零乓啷”又是一地的碎玻璃。李慕唐赶了过去,大喊着:“住手!住手!这儿是医院!”

    徐世楚三下两下,就扯掉了冰儿手上的注she器。他伸手出去,捏住了冰儿的下巴,qiáng迫她抬起头来面对他。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丝,眼神既凶恶又凌厉,举起另外一只手,他忽然挥手就给了冰儿一耳光。这一耳光打得货真价实,冰儿的头侧了过去,整个人都几乎翻到地上去。

    李慕唐快气疯了,他试图要拉住徐世楚。

    “你这人怎么了?有话可以好好说……”

    徐世楚把他一把推开,仿佛医院里根本没有他这位医生的存在。他又抓住了冰儿,用手死命拉扯冰儿那满头短发:

    “你看你做了什么事?你看你做了什么事?”他重复的叫着,声音几乎是“凄厉”的。“你把你那么漂亮的头发剪掉了!你真该死!你还吞了安眠药!你真狠!你真狠!你真狠!你要死就死吧,我们一起死!反正你存心不让我活的!”他跳起来,满屋子乱找,终于找到桌上的剪刀,他抓起剪刀,把它塞进她手中:“来,杀我呀!刺我的心脏呀!反正你已经让我鲜血淋漓了!反正你已经快把我杀死了!刺我呀!刺我呀!刺我呀!刺我呀!……”他狂叫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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