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qíng有可原!”她cha了句嘴。
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。
“是的,我们也认为这是qíng有可原的,创业本就是件艰苦的工作。直到大姐高中毕业,到了台北,才拆穿了整个的谜底。”她蠕动了一下身子,眼光灼灼然,光亮如星。
“我前面说过,哥哥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,大学生,中文系。是的,哥哥确实爱上了一个女孩,但是,既非大学生,更去他的中文系!他爱上一个蒙大的……”
“蒙大?”她不懂的皱起眉。
“蒙的卡罗大舞厅!这是术语,你不懂吗?星大就是星加坡大舞厅!国大就是国际大舞厅!黎大就是夜巴黎大舞厅!总之,哥哥是在恋爱,发疯一样的恋爱,发狂一样的恋爱,发痴一样的恋爱,对象却是个舞女!不,别说话!你以为我轻视舞女吗?我并不轻视舞女,舞女是国家允许的职业,是正常的职业!舞女洁身自爱的,也大有人在。但是,听说,我哥哥爱上的这个舞女,却是个人尽可夫的拜金主义者,是个不折不扣的dàng妇!”晓霜的脚动了一下,碰翻了放在甲板上的汽水瓶,“□啷”一声,瓶子碎了,可乐流了一地。小雪球慌忙跳起来,莫名其妙的抖动着它被濡湿了的毛。晓霜俯下身子,把汽水瓶的碎片小心的拾起来,丢进大海中。江浩也弯着腰帮忙,这一场混乱打断了那个故事。好一刻,晓霜才坐回她的原位,抬头望着他,她的眼珠黝黑。月光下,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。
“你用‘听说’两个字,”她说:“证明你对这故事的可靠xing并不肯定,所有听说的故事都是假的,都经过了加油加酱,甚至造谣生事。”“我大姐不会造谣,她是个最老实的女人。何况,我二姐后来也到了台北,证实了这件事。这在我家,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事qíng。只有我爸最冷静,他说大哥总有清醒的一天,对付这种事,只能见怪不怪,听其自然。”
“好吧,”晓霜摔了摔头,把额前的短发摔到脑后去。“你继续说吧!他爱上了一个——dàng妇,然后呢?”
“你看过毛姆的‘人xing枷锁’吗?”他忽然问。
“我知道那个故事。”“同样一个故事,在我哥哥身上重演。据说,我哥哥白天发狂一样的工作,工作得几乎病倒,晚上,他就坐在那舞厅里,呆呆的看着那舞女转台子,跳舞,和别的男人勾肩搭背,甚至——跟别的男人出去消夜。我哥哥每晚每晚坐在那儿,像个傻瓜,像个疯子,像个痴人……从舞厅开门一直坐到舞厅打烊。日复一日,月复一月,年复一年,终于嬴得了“火坑孝子”的雅号。所有的舞女都把他当笑话看,当笑话谈,当故事讲。我不知道我哥哥到底怎么捱过那些难堪的日子!但是,他忍受着,他什么都忍受着,把他辛辛苦苦赚的每一分钱,孝敬给这个舞女。”她深吸了口气,眼睛更深更黑更亮。
“然后呢?”“据说,这舞女是相当漂亮的,能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一定都很漂亮。大姐说,这舞女在当舞女以前,确实对大哥动过真qíng。以后呢?你知道,贫穷的大学生养不起奢华而虚荣的女人!那舞女进入舞厅后,就整个变了,她看不起大哥,她嘲笑他,当众侮rǔ她,叫他滚!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ròu……她用尽各种方法凌rǔ他。而我那可怜的大哥,却固执的守在舞厅的那个角落里,忍受各种折磨,忍受各种冷言冷语,忍受各种轻视,也忍受她和别的男人亲热。我曾听到我大姐痛心的告诉我母亲,说我大哥已经‘失魂落魄’,她说,什么叫失魂落魄,她到那时才能体会!”
他停了停,夜很静,船停了。渔夫们正忙着撒网入水,那些大网在空中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,就悄无声息的没入海水里。远处的天边,星星仍然在璀璨着,天幕仍然黑而苍茫。其他的船只散布在海面上,点点的渔火也像点点的星光。天上有星星,海面也有星星,彼此都闪烁着,像在互相呼应,也像在互相炫耀。“你的故事很难成立,”终于,晓霜说,她的声音冷静而深邃。“你哥哥为什么要爱这样一个女人?照你这种说法,这女人几乎一无可取!”“她是漂亮的!”“你哥哥并不肤浅到只喜欢漂亮女人吧?”她咄咄bī人的说:“再说,世界上漂亮的女人多得很。我想,比这个舞女漂亮的女人一定有,你哥哥总不是色qíng狂,只要漂亮就喜欢?”
“你完全错了,大哥这一生,大约只爱过这一次,最近,他又恋爱了,我认为这次是不完全的,只能算半次!”
“什么意思?”“你听我说吧!我哥哥和那个舞女,前后纠缠达五年之久。据说,那舞女并不是完全不理我大哥,每次我大哥下决心要脱离她的时候,她又会主动的来找我大哥。有时,她会醉醺醺的对我大哥念诗念词……听说,她有非常好的国学根底,于是,我大哥就又昏了头……”
“你前后矛盾!”晓霜很快的说。
“怎么?”“你一直说,是你大哥片面在追那舞女,而那舞女凌rǔ他,欺侮他。现在,你又说你大哥不要理那舞女,而那舞女却勾引他,主动找他。到底他们两个,是谁在纠缠谁?谁在追谁?”
江浩被问住了。他注视着那一望无际的海洋,那天与海jiāo接处的一片苍茫,呆呆的愣在那儿,用手托着下巴,他沉思良久。然后,他比较公正的,经过思想的说:
“我想,他们是彼此在纠缠彼此。人生常常是这样,会把自己陷进一种yù罢不能的境况里。那女人只要不是木头,她不可能不被大哥感动。我猜,在感qíng上,她可能偏向大哥,在虚荣上,她却拒绝大哥。穷小子永远填不满一颗虚荣的心。”
“后来呢?”晓霜问:“那舞女一定被什么大亨之类的人物金屋藏娇了?”“你错了,那舞女死了。两年前,她死了!这是最好的结局。像我父亲说的,多行不义必自毙。死亡结束了这整个的故事,我大哥不必再去舞厅苦候,他把全副jīng力放在事业上,才会有今天的成就。”“那舞女怎么死的?她很年轻,是不是?”
“听说,她喝醉了酒,半夜在路上逛,被车撞死的!”
她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。
他惊觉的抬头看她,帮她把衣服拉好。海风很大,夜凉如水,他把她的手阖在手中,她的手在微微颤抖。他不安的问:“怎么?你冷了!我们到舱里去。”
“不要,”她很快的说。“我很好,我喜欢这海风,也喜欢这天空,我不要到舱里去。”她盯着他。“你还没有说完你的故事。”“说完了。”他叹口气:“就是这样,我大哥欠了那舞女一笔债,等她死了,债也还完了。”
“那么,你为什么说你大哥又开始恋爱了?而且只是半次恋爱?什么叫半次恋爱?”
他微微一凛。不安爬上了他的眉端,爬上了他的眼角,爬上了他整个面庞。“希望不是那个舞女的魂又来了!”他懊丧的说:“你相信吗?在那个舞女死去两年以后,忽然有个女孩从海外飞来,自称是这个舞女的妹妹!我那被魔鬼附身的哥哥几乎在见她第一面时就又爱上了她!姐姐去了,妹妹来了!我哥哥欠她们陶家的债,似乎永远还不清……”
“这个妹妹爱你哥哥吗?”
“我怎么知道?大哥不许我见她,生怕我说话不小心,会伤害到她的姐姐。我想,我那个半疯狂的大哥,说不定会告诉那个妹妹,说她姐姐是个圣女!我大哥就做得出来,他能委曲求全到你想像不到的地步。他又恋爱了,你信任这种爱qíng吗?他爱的是现在这个女人,还是那个‘舞女的妹妹’?所以,我说这只能算半次恋爱。在我想,他不过是爱上了陶碧槐的影子。”“陶——碧槐。”她喃喃的念。
“这是那舞女的名字,那个妹妹叫陶丹枫。”
她低下头去,忽然变得好安静,她在沉思。沉思了很久很久,然后,她抬起眼睛来,静静的看他。她眼里有种奇异的,莫测高深的光芒。月光闪耀在她脸上,也闪耀在她眼睛里。海làng拍击着船身,发出有节拍,有韵律的音响。这样的夜色里,这样的海洋上,人很容易变得脆弱,变得善感,变得自觉渺小,因为神秘的大自然天生有那么一种难解的忧郁,会不知不觉的把人给抓住了。她眼底就浮起了那抹难解的忧郁,海洋把它奇特的美丽与神秘全传染给她,她对他注视良久,才低低的说:“江浩,你为什么恨那姐妹两个?”
“我恨吗?”他惶惑的问。
“你恨的。你认为姐姐是魔鬼,妹妹是幽灵。同一个故事常会有不同的几面,假若那个姐姐不死,说不定她会告诉那个妹妹说,你哥哥是妖怪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不为什么,”她望着海洋。“我只是这样猜想。”
她不再说话,看着海,她的眼光迷迷蒙蒙,恍恍惚惚的。她的神思似乎飘浮进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。她把头半靠在船舷上,慢慢的闭上了眼睛。他对她看去,她好像快睡着了。他坐到她身边去,伸手挽住了她,她的头一侧,就倒在他的肩上了。他挽着她的腰,怜惜的说:“如果你想睡,就睡一睡吧!”她发出一声呻吟似的低语:
“你今晚像个大人。”他微笑了。“这正是我想讲的话。你今晚才像个大人。”
“或者,”她含糊不清的,神思恍惚的说:“我们都在一夜之间,变成大人了。成长,往往就在不知不觉中来临的。是不是?”她把头更深的倚在他肩窝里,不知所以的叹了口气。“江浩,”她幽幽的说:“当了大人以后,你就要拿得起,放得下,禁得起挫折了。”“我什么时候拿不起,放不下?禁不起挫折过?”他失笑的问。但是,她没有回答,她的呼吸均匀,软软的,热热的chuī在他的颈项里。她大约睡着了。他用衣服把她盖好,把她的头挪到自己的膝上,这样一折腾,她又醒了。她惺忪的睁开眼睛,问:“你说什么?”他揽住她的头,心中一动。立即,他轻声的,把握机会的问:“你今晚告诉我的那些话,是真的还是假的?”
“什么话?”她的眼睛又闭上了。
“有个男孩为你自杀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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