雁儿在林梢_琼瑶【完结】(2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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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江浩身不由己的坐了下去,神经质的啃着自己的手指甲,又神经质的扯着自己的头发。

    “我从没有仔细听你描写过晓霜,告诉我,”江淮的声音更低更沉,却含着莫大的恐惧与心惊。“她是什么样子?她多少岁?她穿什么样的衣服?她从什么地方来的?”

    “她……她当然很漂亮!”江浩烦躁的说:“你不必管她的样子……”“我要管!”江淮严肃的说:“告诉我!”

    “她有张瓜子脸,大眼睛,尖下巴……”江浩不耐的说着。“满头乱七八槽的短发,永远穿毛衣或衬衫,永远穿牛仔裤和靴子。她自己说她有十九岁,我看她顶多十七岁!她很淘气,爱笑爱闹爱疯,她喜欢撒谎,可是总撒不圆。她喜欢唱歌,没有一支歌记得牢歌词,自己就胡编乱凑一通!她是从台中搬来的,为什么搬来我不知道。她还有自言自语的毛病,每次对着小雪球的耳朵说悄悄话;什么希奇巴拉,猴子搬家……之类……”“够了。”江淮做了个阻止的手势。他的脸色松弛了,似乎从个什么大恐惧中解脱出来,他的jīng神振作了一下,眼光又奕奕有神了。“不用再描写下去,”他说:“她们搬走了,很可能是因为台中的老家,忽然发生了什么事故。我觉得,你大可不必这么惊慌,说不定明后天,你就会收到她的信,或者得到她的消息……”“我看,你自始至终没弄清楚我的意思!”江浩又吼了起来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呼吸紧张而急促。“她走了!你懂吗?”他大叫着:“她不要再见到我了,你懂吗?她永远不要见我了,你懂吗?”“我不懂,”江淮困惑的说:“何以见得?”

    “看看这个!”江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,递给江淮。“这是今天早上,我在我的信箱里找到的!”

    江淮接过了那张纸条,打开来,那是张普通的白信笺。江淮的目光一接触到信笺上那飘逸的字迹,他的心就怦然一跳,整个人都像沉进了冰窖。迅速的,贪婪的,急切的,他几乎是吞咽着,迫不及待的去读那内容:

    “江浩:

    我走了。你永远见不到我了,因为,我准备从这个星球里隐灭,到别的星球里去再生。如果,我还能‘再生’的话。你已经亲口对我发过誓,你不会恨我,那么,请你原谅我吧!原谅我对你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。江浩,听我一句话,我并非你想像中那个单纯快乐的小女孩,我是一只木叶蝶,身上早就布满了保护色。不,我还不止是只木叶蝶,我还是一片毛毡苔。你知道什么是毛毡苔吗?那是种颜色艳丽的植物,它有美丽的,针状的触须,盛开时,是一簇焰火般的花球。但是,它每个触须都是有毒的,只要昆虫被诱惑而沾上它,它立即把它捕获而吃掉。江浩,你知道吗?我就是这样的一个花球,危险,邪恶,而可怕。你别被我的外表所诱惑,我的外表是假的,是虚伪的。你差一点已经成为毛毡苔的捕获物。

    从一开始,我就叫你不要对我认真,我想,我的天良未泯。你是个又善良又优秀的青年,比我预料的要好一百倍。像你这样的青年,你该会找到你最理想的伴侣。那决不是我!因为,江浩,你从没有真正认识过我!你爱上的只是虚无的影子,一个空中楼阁中的人物,一只有保护色的木叶蝶!

    江浩,你好年轻,在你这样的年龄,一切哀愁都容易随时间而淡忘。如果我曾留给你任何哀愁,希望它会像一片浮云般飘去。我走了,江浩,请你最起码相信一件事,我的离去,是救你而非害你,是怜你而非恨你!最后,我要请求你一件事,请你当作从没有认识过林晓霜,当作这只是你的一个梦,一个荒谬的梦,梦醒了,世界和原来的都一样,只是没有了林晓霜!对于完全不存在的事物,你根本不必悲哀的,是不是?我会走得很远很远,你这一生,再也见不到我了。谢谢你曾帮我捕捉过欢乐,谢谢你曾提醒我青chūn。我不会忘记你,和你那好可爱好可爱的‘蜗居’。希望没有多久,会有另一个女孩,和你共享蜗居里的‘哈索’,和chuáng底的‘可乐’。

    我走了。祝福你,深深深深的祝福你!我的年轻的‘小’朋友!祝幸福

    从没有存在过的晓霜”

    江淮一口气读完了这张纸条,他的脸色已经比那张纸还要白了。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,有好一刻,他连思想的能力都消失了。然后,他就整个人都被一种近乎恐惧的愤怒所攫住了,在这愤怒的底层,还有那么千分之一,万分之一的希冀,不,这事是假的,这事太不可能!这事太荒谬!太荒谬!太荒谬!他握紧了那纸条,他的手颤抖,他的头发昏,他的眼睛前面,全是金星在迸现。但是,这笔迹,这文字,这词汇……都那么熟悉!熟悉得可怕!居然是她?居然是她!居然是她这怎么可能?她为什么要这样做?她怎能同时间幻化为两个人?不,他模糊的思索,不,她从没有同时间出现在两个地方!她经常失踪,她行踪诡秘,原来如此!原来如此!她来做什么?为什么?是了!报复!这两个字在他脑中闪过,他的血液就顿时凝结成了冰块。他咬紧嘴唇,倒抽了一口冷气,忽然间,他跳起身子,直冲到柜子前面,在稿件柜里翻出了那本“黑天使”的原稿,他多此一举的核对着那笔迹。然后,他呻吟着,整个人就瘫痪的坐倒在地毯上,用双手紧紧的抱住了头。没有怀疑了,一切都那么明显!那么令人心胆俱裂!好一个林晓霜,好一个不存在的林晓霜,来自伦敦的林晓霜,学了四年戏剧的林晓霜!

    江浩扑了过来,兴奋燃亮了他的眼睛,他整个脸孔都发起光来。“大哥!你认识晓霜?你知道晓霜?”他伸手去拿那本“黑天使”。“她帮你写过稿?她是个作家?她居然会写作?这简直是——奇迹!她——”

    江淮劈手夺过了那本“黑天使”,他把它锁进稿件柜里。回过头来,他望着江浩,他的脸色惨白,眼光狞恶,整个脸上的肌ròu都扭曲而变了形,他凶bào的,粗鲁的,沙哑的,颤栗的问:“老四,你爱上了这个林晓霜?”

    “大哥,”江浩被他的神色吓住了。“我不该爱晓霜吗?你怎么了?”“我问你爱还是不爱?”江淮大声问。

    “当然爱!”江浩冲口而出。

    “如果失去她,你会怎样?”

    “失去她?”江浩茫然失措,一把握住了江淮的手腕,急切的说:“不,我不会失去她,是不是?大哥,你无所不能,你认得她,你会帮我找回她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如果世界上根本没有林晓霜这个人呢?”江淮厉声问。“如果这只是你的幻觉呢?”

    江浩忽然崩溃了,他跳起来,用手抱住了头,满屋子乱踢乱踹,他踢桌子,踢椅子,踢柜子,踢台灯,踢沙发……踢一切他踢得到的东西。一面踢,他一面咆哮的、悲愤的叫着:“为什么你们都说没有这个人物?难道我这几个月发了神经病?我和她在一起笑过,闹过,玩过,跳过舞,钓过鱼,唱过歌。我抱过她,吻过她……难道这一切都不存在?难道这一切都是幻觉?”“你抱过她?吻过她?”江淮的声音凄厉,如野shòu的哀鸣。

    “是呀!”江浩疯狂般的喊着。“我和她坐在船头上看渔火,那还只是两天前的事!她躺在我怀里睡着了,我用外套裹着她,直到现在,我还能感到她在我怀中的体温。而你居然说没有这个人物!”他捧着头狂喊:“如果没有这个人物,如果没有晓霜,我就该住到疯人院去!”

    江淮站起身来,靠在墙上,他的头仰望着天花板,眼睛里布满了红丝,眼眶湿润,他喃喃的说:

    “执戈者带着黑天使而来,她下了战书,而我竟不防备!我是个傻瓜!天字第一号的傻瓜!她一开始就有备而来,她布下陷阱,我们一个个往里面跳!是的,她是毛毡苔,我们全是她捕获的昆虫!她将把我们缠绕,绞碎,吞噬……哦,老天!”他咬紧牙关,咬得牙齿格格发响。“人生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?为什么偏偏轮到我的身上?”

    江浩已经把满屋子的东西都踢遍了,他踢翻了台灯,踢翻了茶几,踢翻了椅子……然后,一下子,他站在江淮的面前。他的脸孔由原来的苍白而转红了,他涨红了脸,眼睛里燃烧奢火焰,他激动,热qíng,而神经质。他用发热的手握住了江淮,激烈的说:“大哥,我知道你认识晓霜,她是你的一个作者,你一定有她的地址!大哥,你告诉我,我去找她。那怕她在天涯海角,我去找她!大哥,你是好哥哥,你一向疼我,宠我,你帮我这个忙,我感激你一生一世!”

    江淮觉得五脏六腑都紧缩了,他喉咙gān燥得要裂开,头脑中像有一百个炸弹,在那儿轮流爆炸,他握紧了江浩的手,他的手也同样在发热。“老四,”他低沉而恐惧的说:“你能不能忘掉她?你还这么年轻,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爱qíng!”

    “哦!大哥!”江浩绝望的高呼:“你为什么不忘掉陶碧槐?你为什么不忘掉陶丹枫?而你叫我忘掉林晓霜!好,好,好!我忘掉!忘掉!我不找你,我去找晓霜!”他跄踉着往门口冲去。“我不用你帮忙,我不相信我找不到她!”他回头看着江淮:“根据物质不灭原理,没有人会从这世界上隐灭!”

    江淮冲上前去,一把抓住江浩,他把他拖到沙发边来,按进沙发里。红着眼眶,他哑声说:

    “你给我坐在这里别动!你等着,我去把林晓霜给你抓来!你不许离开房间,我保证给你一个林晓霜!”

    江浩愕然的抬起头来,不信任的看着江淮,问:

    “你能把她抓来?”“我能?”江淮惨然的自问着。“是的,我能!”他终于点点头,大踏步的冲出了房门。

第十四章

    丹枫正在收拾行装。她把箱子放在chuáng上,把所有的衣柜都打开了。她慢慢的,一件一件的把衣服折叠起来,收进箱子里,她做这件事,做得专心而细致,好像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事,就是要迭好这些衣服。她面容愁苦,她心qíng低落,她觉得自己把所有属于欢乐的,属于留恋的,属于柔qíng的种种qíng绪,也都打包装箱了。而这箱子,却可能尘封到永恒。她想着,她的手就不能运用自如了;每件衣服都像有一千斤那么重,既提不起,也放不下。然后,她就拿着一件衣裳,在chuáng沿上坐了下来,痴痴的,迷乱的,凄苦的对那衣裳发起呆来了。那是件黑丝绒的斗篷,她第一次去见江淮,就穿着这件斗篷,那还是冬天,天气是yīn沉yù雨的。现在,她的心也yīn沉yù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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