雁儿在林梢_琼瑶【完结】(3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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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三十分钟以后,她已经站在碧槐的墓前了。她望着墓碑上那简单的字。“陶碧槐小姐之墓”,许久以来,她每次站在这儿,就为碧槐叫屈:别人的墓碑上,都写满了悼念之词,唯独碧槐,何等孤独寂寞!而今天,她才第一次理解,这墓碑上,不适合再写任何的文字,一个人活着时,不易为人了解,盖棺后,又有几人能够论定?她痴痴的站在那儿,痴痴的望着那墓碑。朝阳正从山谷中升起,正好斜斜的she在那墓碑上,她耳边,又响起江淮的怒吼:

    “你这个傻瓜!你这个疯子!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混蛋!杀你姐姐的是你自己!你那该死的贵族学校,你那该死的生活费!……报复吧!你报复吧!是你把她推入了火坑!是你把她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!是你把她推向了毁灭!你报复吧!你报复吧……”她双腿一软,就在那墓碑前跪了下来,把额头抵在那冰冷的墓碑上,她辗转的、痛苦的摇着她的头,低低的,悲痛的轻声呼唤:“碧槐,你何苦?你何苦?你何苦?”

    墓碑冷冷的,冰冰的。坟场上空空的,旷旷的。四周只有风穿过树隙的低鸣。她抬起头来,跪在那儿,她打开了那个口袋,倒出那五本日记本,自始至终,她从没有阅读过任何一页。从皮包里取出了打火机,她开始去点燃那日记本。可是,那厚厚的小册子非常不易燃烧,她弄了满坟场的烟雾,却始终烧不着那些本子。于是,她开始一页一页的撕下来,一页一页的在坟前燃烧着。望着那火焰吞噬掉每一页字迹,她喃喃的低语:“去吧!姐姐。我烧掉了你的过去。以后,再也没有人来追踪你是怎么死的。去吧,姐姐!你墓糙已青,尸骨已寒,但是,你的灵魂会永远陪着我,你的爱心也会永远陪着我!我已一无所有,我只有你了,姐姐!”她再焚烧一页纸张,火光映红了她的脸,她又低语:“碧槐,你那小妹妹怎么值得你用生命和爱qíng来做投资?姐姐,告诉我,给我一点启示,而今而后,我该何去何从?”墓碑冷冷的,冰冰的。坟场上空空的,旷旷的。四周只有风穿过树隙的低鸣。没有回答,没有启示。她叹息,再叹息,低着头,她虔诚的焚烧着那些纸张。

    老赵被火光所吸引,从他的小屋里走出来了。他蹒跚的,佝偻的走了过来,低头望着那如痴如呆,失魂落魄的焚烧着纸张的丹枫。他愕然的说:

    “陶小姐,你烧的是什么?不是纸钱啊?”“纸钱?”丹枫抬起头来,眼眶湿湿的,她盯着老赵。“她生前已经做了金钱的奴隶,死后,她不会再有这个需要了。谢谢天,她不会再为钱发愁了。”

    老赵困惑的皱起眉头,大惑不解的看着她继续烧那些纸张。看了好半天,他才愣愣的说:

    “陶小姐,你今天没有带花来啊?”

    一句话提醒了丹枫,她望着老赵。

    “老赵,你说,在山脚下有一大片蒲公英?”

    “是啊!”丹枫拿出两百元,塞进他的手里,说:

    “你去帮我采,好吗?采越多越好,采你能拿得下的那么多!拿个篮子去装!”老赵错愕的接过了钱,心想,女孩子都是希奇古怪的。转过身子,他一语不发的,就拿了个除糙的大箩筐,向山下蹒跚的走去了。丹枫继续烧她的纸张,烧完了一本,她开始烧第二本,烧完了第二本,她开始烧第三本,这是个缓慢而冗长的工作,她跪得膝头疼痛。于是,她席地而坐,盘着双腿,继续去烧那些日记。老赵采了一整箩筐的蒲公英来了,丹枫要他把箩筐放在一边,她就依然埋头做自己的工作。老赵看了一会儿,觉得实在枯燥而乏味,就叽咕着走开了。

    从早上一直忙到中午,丹枫总算烧完了那五本日记。最后,她手里拿着仅余的一页,正预备也送到那火焰上去,她却突然住了手。有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;她已经烧掉了碧槐五年间的记录,这是仅有的一页了。她是否可以看看这页的内容呢?事实上,这页既非第一本里的,也不是最后一本里的;既不是那一本的第一页,也非任何一本的最后一页,这只是千千万万页数中,碰巧所留下来的一页。她握着这张纸,沉思良久。然后,她把纸张铺平在膝上,恭恭敬敬的坐在那儿,带着种虔诚的qíng绪,开始阅读:

    “今天,为了那个老问题,我又和江淮呕上了。整晚,我想尽了方法折磨他。我和胖子跳贴面舞,和瘦子在舞池中接吻,最后,我和阿金出去吃消夜了。阿金买了我整晚的钟点。

    回到公寓,已是黎明,谁知,江淮却坐在我房里等我,他什么话都不说,只是苍白着脸,用那对憔悴的眸子瞅着我,他一动也不动的瞅着我,瞅得我心都碎了。于是,我对他跪下来,哭着喊:‘你饶了我吧!世界上的女人那么多,比我好的有成千成万,你何苦认定了我?你难道不知道我已非昔日的我,残花败柳,对你还有什么意义?’他把我的头抱在他怀里,还是什么话都不说,然后,他也跪下来,他吻我的眼睛,我的鼻子,我的嘴唇……他使我那么昏乱,那么茫无所措,那么心酸,我主动给了他几千几千几万个吻。然后,他说:‘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饮!’

    我望着他,我的心碎成了粉末,我的意志像飞散的灰尘,简直聚不拢来。我喊着说:‘老天可怜我,请为你再塑造一个全新的我吧!一个gān净的、纯洁的、纤尘不染的我吧!让那个我服侍你终身,让那个我做你的女奴!如果世界上有第二个我!江淮、江淮,’我忽然兴奋了,我大喊大叫着说:‘说不定世界上有第二个我!比我漂亮,比我有才气,比我纤小,比我逗人怜爱……我叫她小茉莉花!江淮,你愿意去英国吗?’他粗鲁的推开我,踏着黎明的朝露,他孤独的走了,我在窗口看着他,他的影子又瘦又长又寂寞,我在窗口跪下了,从没有一个时候我这么虔诚,我双手合十,仰望天空,诚心诚意的褥告:‘上帝,怜他一片痴qíng,给他第二个我!这样,我将死亦瞑目!’”

    这页记载到此为止。不知怎的,丹枫忽然觉得那中午的阳光,都带着森森的凉意了。她烧了几千几万张纸,怎会单单留下这一张?她觉得背脊发凉,舌尖发冷,喉中发紧,心中发痛……她握着纸的手,不自禁的簌簌抖颤起来。她已经决定烧毁她所有的日记,为什么又单单看了这一张?她的头昏昏而目涔涔了。她望着碧槐的墓碑,那简简单单的墓碑,那gāngān净净的墓碑。她就这样瞪视着那墓碑,发痴般的瞪视着那墓碑。依稀彷佛,她好像听到一个幽幽然的歌声,绵邈的,遥远的,dàng气回肠般的唱着:

    “灯尽歌慵,斜月朦胧,

    夜正寒,斗帐香浓,

    梦回小楼,细语从容,

    庆相逢,莫分散,愿qíng钟!”

    她全身一震,这歌声那么熟悉!她曾经在那儿听过!是的,有一夜,她梦到碧槐,碧槐就唱着这支歌。现在,又是碧槐在唱吗?不不,她望着墓碑,深深体会到,这歌来自她自己,是她的内心深处,在无声的唱着,在下意识的重复着碧槐的歌。可是——她一跳,她想起那最后两句歌词。原歌词是:“梦回小楼,聚散匆匆。恨相逢,恨分散,恨qíng钟!”而现在,自己竟将它改成了:“梦回小楼,细语从容。庆相逢,莫分散,愿qíng钟!”这是什么意思?这是什么心理?她茫然的,心惊ròu跳的分析着自己。于是,她听到内心有个小声音在喊:“不回英国!不回英国!不回英国!”接着,有个大声音在喊:“我不要离开他!我不要离开他!我不要离开他!”接着,这些小声音和大声音全汇成一股巨làng,在那儿排山倒海般对她压过来,这些巨làng是单纯的两个字:

    “江淮!江淮!江淮!”

    她跳起身子,才发现手里还握着那张纸,而坟前那堆燃烧过的纸张都已化成了灰烬。略一沉思,她打着了火,把这最后一张也烧了。然后,她弯腰拿起那些蒲公英,开始慢腾腾的,把整个坟墓,都用那huáng色的花朵铺满,终于,她洒完了最后一朵花,在那墓前,她再伫立片刻,心中模糊的想着机票、英国、和江淮。江淮!这名字抽痛了她的心脏,抽痛了她的意志。她不自禁的,清楚的想起江淮昨晚临行前的话:

    “……现在,我恨她!恨她bī我说出这个故事!恨她欺骗我,玩弄我,向我背台词玩手段!恨她捉弄我弟弟!恨她自以为聪明!不,老四,我不爱她,我恨她!”

    她不寒而凛,皮肤上都起了一阵悚栗。她凄楚的、苦恼的低下头去,自语着说:“不,姐姐,我弄糟了一切!不是我不肯留下来,是他不再要我!我几乎得到他,但是,我又失去他了。”

    摔摔头,她不能再停留了。时间已晚,她要赶到机场去办手续。她对那坟墓再无限依依的投了一瞥,就毅然的回转身子,大踏步的走了。然后,她在“心韵”喝了一杯咖啡,吃了一客三明治,到这时,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东西,才发现自己虚弱得随时都可以晕倒。坐在心韵那熟悉的角落里,她忽发奇想,她想起,有一次江淮曾经在这儿找到她。历史可不可能重演?于是,她依稀彷佛,觉得每个走进来的男客都是江淮,但,定睛一看,又都不是江淮!失望绞痛了她的五脏六腑,而上飞机的时间却越来越近了。她总不能坐在这儿,等待一个莫名其妙的奇迹吧!等待?忽然,她脑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,她为什么要等待?她需要的,只是压制下她的骄傲,她的自尊,她的矜持……她只要拨一个电话,主动的拨一个电话,在电话中,她只需要说七个字:

    “请你把我留下来!”

    如果……如果……如果他竟然不留她呢?如果他根本拒绝她了呢?如果他完全恨她讨厌她了呢?她是否要去自讨没趣?但是……但是……但是,总值得一试啊!这思想开始火焰似的把她燃烧起来了,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,骄傲,自尊,虚荣,矜持……全都冰消瓦解了。她身不由己的走到电话机边,拨号的时候,她的手指颤抖,握着听筒,听着对方的铃响,她竟全身冒着冷汗。江淮,江淮,江淮!只要你慈悲一点,只要你不再生气,只要你……

    对方接了电话,一个女xing的、年轻的声音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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