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在天涯_琼瑶【完结】(1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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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丹荔紧紧的盯着他,她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,里面燃烧着怒火,好半晌,她才狠狠的跺了一下脚,把围巾重重的摔向脑后,大声说:“去上你的鬼课去!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傻瓜蛋!我走了!这辈子你再也看不到我了!”

  她转过身子,头也不回的对寒风瑟瑟的街头冲去。志翔呆站在那儿,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街角的转弯之处。他长叹了一声,抱着书本,他向学校的方向走去。内心深处,有一根纤维在那儿抽动着,抽得他隐隐作痛。为什么要说这些话?为什么?小荔子!他心里喃喃的低唤着:我们像两只各有保护色的昆虫,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真颜色示以对方!噢,小荔子!如果不是在异国,如果自己不是身负重任,如果那罗马及家园的石柱不压在自己的肩上,也不压在志远的肩上……如果,如果,如果!如果不是因为这些“如果”,我不会放掉你!坐在教室中,志翔再也听不见教授在说些什么,他眼前浮动的,只是丹荔的那张脸,丹荔的谈笑风生,丹荔的神采飞扬,丹荔的笑语如珠,丹荔的天真任xing……。一星期以来,和丹荔在一起的点点滴滴,全回到他的面前。博物馆中的相遇,布希丝公园中的驰骋,废墟里的流连,竞技场中的奔跑追逐。丹荔永远有那么多的花样,她可以爬到废墟里那著名的庙殿石柱上去坐着,也可以在那广大的半圆形竞技场中引吭高歌。他永不可能忘记,她站在那竞技场的弧形拱门下,大声的唱:“蓝蓝的天,白白的云,

  蓝天白云好时光……”

  她的歌声在竞技场中回响,她唱,她歌,她笑。笑开了天,笑开了地,笑活了半倾圮的竞技场。

  这一切都过去了?这一切只是一段罗马奇遇?只是一阵旋风?只是一个小小的、易醒的梦?志翔叹了口气,是的,她会很快的忘记他,他相信这一点,她生来就是那种潇洒的xing格,她决不会为了一星期的相聚就念念不忘!何况——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。可是,如果自己真要抓住这一切,它会从他指fèng中溜掉吗?他凝视着教授,眼里看到的不是教授,而是志远;扛着大石柱,佝偻着背脊,蹒跚着在后台行走的志远。前台,有歌声,有掌声;后台,有布景,有石柱,有佝偻着背脊的哥哥!他甩甩头,甩掉了丹荔,甩掉了妄想,甩掉了笑语和歌声,也甩掉了欢乐与渴求。甩不掉的,却是心里那份深刻的悲哀与椎心的痛楚。

第十章

  耶诞节过后不久,chūn天就来了。

  这晚,志远提前下了班,回到家里。

  必须要和志翔谈一谈,必须知道他在忙些什么,必须要了解一下他的感qíng生活!他最近有点奇怪,有点神秘,有点消沉。万一他迷上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女孩子,很可能自己所有的安排皆成泡影!在欧洲,多的是声色场所,要堕落,比什么都容易!当然,志翔不至于那样糊涂,但,兄弟两个,未免有太久时间,没有好好的谈一谈了。

  回到危楼前面,看到窗口的灯光,他就知道志翔已经回来了,看看手表,才晚上九点钟,那么,他并没有流连在外,深宵忘返了。他心里已经涌上了一股安慰的qíng绪,随着这安慰的qíng绪同时并存的,还有一种自责的qíng绪!你怎么可以这样去怀疑志翔!你甚至想到“堕落”两个字!你这样不信任你自己的弟弟!那个优秀的、奋发的年轻人!那个“自己的影子”!三步两步的跳上楼,打开房门,他就一眼看到志翔,站在餐桌前面,专心一致的、忙碌的在雕塑着一个少女头像!听到门响,他抬起头来,惊愕的看着志远,怀疑的、不安的问:“怎么了?哥?你提前回家吗?没有不舒服吗?昨天夜里,我听到你有些咳嗽。”“哦,没有的事,我好得很!”志远心中一高兴,脸上就自然而然的涌上了一个愉快而欣慰的笑容。“我心血来cháo,想偷几小时懒,就提前下班了。”他望着桌上的头像。“我看你近来对于雕塑的兴趣,越来越浓厚了!”

  “是的,我的教授说,我对雕塑有特殊的颖悟力。”

  “是吗?”志远高兴得眼睛发亮。“显然你的教授很欣赏你。”“我想是的,”志翔微笑一下。“他说,照我这种进展,两年就可以毕业!”“毕业?”志远的眼睛更亮了,他喘了口气。“你的意思是说,两年你就可以修完全体的学分?拿到学位?”

  “有此可能。”志翔望着桌上做了一半的头像。“不过,艺术是学无止境的,作品的好坏也见仁见智,怎么样算成功,是很难下定论的,我一直觉得我自己的作品里,缺乏一样很重要的东西!”“缺乏什么?”志远在桌边坐下来,凝视那头像,这头像刚从黏土翻过来,只是个粗坯,看得出是个少女——一个相当动人的少女。但,未完成的作品,总是只有个模型而已。“我看不出你缺乏什么。”“缺乏……”志翔望着那头像,忽然丢下手里的雕刻刀,跌坐在桌边的椅子里,他用手支住头:“缺乏生命,缺乏感qíng,缺乏力的表现!”他苦恼的抬起头来。“当你的作品进步到某一个阶段以后,你会发现它不再进步了,这就成了你的痛苦!”

  志远怜惜的把手放在志翔肩上。

  “你cao之过急了!志翔!你过份bī迫你自己!让我告诉你,你该怎么做,你应该轻松一下,度度假,旅旅行,jiāojiāo女朋友!”说到最后一句,他沉吟了一下。“志翔,你最近的烦恼,只为了不能进步吗?”志翔皱了皱眉。“哥,你是什么意思?”

  志远走开去,倒了两杯咖啡,一杯递给弟弟,一杯自己拿着,他也在餐桌前坐了下来,他深深的,仔细的凝视志翔。志翔的面容憔悴,眼色愁苦。这使他心里一阵难受,看样子,他忽略了志翔!从什么时候起,他变得这么沉重,这么消瘦?

  “你有心事,志翔,”他盯着他,想着在耶诞节以前,曾发现的那张速写,他再望向桌上的头像,怎样也无法把头像和速写联想到一起,这似乎是很难比照的。 “你瞒不了我,志翔。”他搜寻着他的眼睛。“告诉我,你在烦恼些什么?为了忆华吗?”“不!不。”他连声说,拚命的摇头。“完全不是!”

  “那么,是为了另一个女孩子了?那个会驾马车的女孩?”

  志翔迅速的抬起头来,脸色变白了。他紧紧的注视着志远,哑声说:“你怎么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孩?”

  “那么,确实有这祥一个女孩了?”志远反问,更深切的望着他。“是的,有这样一个女孩!”志翔砰然一声拉开椅子,站起身来,在室内兜着圈子,兜了半天,他绕回到桌子边去,站定了。“哥,谁告诉你的?”

  “是你自己。”“我自己?”“你的一张速写。”志远喝了一口咖啡,笑容从唇边隐去。“志翔,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?中国人吗?”

  “可以说是中国人,也可以说不是。”

  “什么意思?”“在血统上,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,在国籍上,不是中国人!”砰然一声,这次,是志远撞开桌子,直跳了起来。他推开了咖啡杯,在桌上重重的捶了一拳,那杯子被震得一跳,咖啡溢出了杯子,流到桌面上。志远走过去,一把握住了志翔的手腕,捏得他发痛,他大声的说:

  “我没有权利gān涉你jiāo女朋友,你要讨洋老婆,也是你的事!你不喜欢我帮你安排的女孩子,我也无可奈何!可是,如果你去jiāo一个外国籍的中国女孩,我反对!我坚决反对!你说我保守也罢,你说我古怪也罢,你说我想不开也罢,我还重视我们的国籍!我知道我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,我还要回到那儿去!你呢,”他加重语气的说:“你也一样!别忘了我们的家,我们的血统!忆华出生在意大利,可是,她的国籍是什么,你知道吗?她是中国人!高自始至终,没有放弃我们的国籍!这就是我佩服他们父女的地方!”

  志翔挣开了志远的掌握,忧郁的,苦恼的,沉闷的,失神落魄的说:“你何必这么激动!管她是哪一国人,反正,这已经是过去式了!”“过去式?”志远愣了愣。

  “是的,过去了!”志翔用手触摸着桌上的雕像。“根本这就是个没有发展的故事!哥,”他低下头,抑郁的说:“请你不要再提这件事,我告诉你,这女孩早就走了,不在罗马,不在意大利了!你可以放心了吧?”

  志远愕然的看着志翔,后者那么烦躁忧愁,使他困扰了。片刻之后,他又矛盾的,代志翔不平起来了,怎么,像志翔这样的男孩子,那女孩难道抛开了他?玩弄了他?看不上他?

  “嗨,志翔,是她没眼光,还是你不要她?”

  “哥哥!”志翔懊恼的、几乎是愤怒的抬起头来,忍无可忍的叫:“我们能不能停止谈这件事?我告诉你,那是一个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的事qíng,我们到此为止好不好?你为什么一定要提?为什么?”“好好好!”志远息事宁人的抬起手来。“咱们不谈,不谈,不谈!好了吧?”他燃起一支烟,靠进沙发中,悄悄注视着志翔,自言自语的说:“我们都累了!都太累了!找一个时间,我们应该出去散散心!”志翔顿时泄了气,闭上眼睛,他觉得脑子里一片零乱。自己凭什么对志远又吼又叫?那个为了他的学费,在做着苦力的哥哥!那个任劳任怨,从不叫苦的哥哥!他想说什么,可是,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,他发不出声音。

  “志翔,”志远竭力让声音显得轻快,安抚的、几乎是抱歉的说:“不要烦啦!算你老哥多管闲事,好吧?我跟你说,再过几个月,你就放暑假了。等你放假之后,我也请一个星期的假,我们约了高家父女,一起去威尼斯玩他一星期!威尼斯!哈,志翔,包你会喜欢那个地方!世界著名的水上城市!”志翔回过头来,他的脸涨红了,眼眶发热,他冲到沙发旁边,在志远身旁坐了下来,激动的,沙哑的说:

  “不!哥哥,放暑假之后,你去度假,我要找一个工作,我不能这样过日子,我不能让你做事养活我!我也是男人,我也有体力,我也能做你所做的事qíng!”

  “别傻,志翔!”志远笑着,若无其事的说。“你唯一需要做的事,就是把你的书念好,你的雕塑学好!至于赚钱和工作,那是你老哥的事……”

  一阵敲门声,打断了志远的话,兄弟两个愕然的对视了一眼,志翔说:“是谁?这么晚了!”打开门,忆华正笑吟吟的站在门口,一看到志远,她的眼睛闪亮了。 “志远,你今天提前下班了!”她说,手里托着个盘子,走进来。盘子里,是一盘热腾腾的包子。“爸爸说想吃包子,我晚上就蒸了一笼,想想你们兄弟两个,一个总是开夜车雕塑,一个又上夜班,就送一盘来给你们消夜。有甜的有咸的,不知道你们吃得来吃不来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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