聚散两依依_琼瑶【完结】(7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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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小婶,我跟你介绍,这就是高寒。我跟你提过几百遍的,记得吗?高寒,”她望向高寒。“这是我的小婶婶!她是音乐系的,大学没毕业,就嫁给我小叔哪!”

    高寒定定的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女人。中分的长发,白皙的面颊,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,缺乏血色的嘴唇,心不在焉的神qíng,还有那种好特别好特别的冷漠──一种温柔的冷漠,飘逸的冷漠,与世无争的冷漠……她似乎活在另一个世界里,那件黑衬衫,黑裙子,黑腰带……他打赌他见过她,只是忘了在什么地方见过。可是,这是一张不容易忘记的脸,这是一对不容易忘记的眼睛……他努力搜寻着记忆。尼尼跑过来了,颈子上的铃儿响叮当,像阳光一闪,他叫了起来:

    “马尔吉斯狗!”同时,盼云注意到他脖子上那个“狮身人面”了。多久了?尼尼都快半岁了呢!时间滑得好快呀!原来这就是高寒,这就是可慧嘴里梦里心里萦绕不停的高寒!就是会唱歌会编曲而又学了最不艺术的医学院的高寒!就是把徐大伟打入一片愁云惨雾中的高寒!她望着他,心不在焉的点点头,心不在焉的笑了笑,心不在焉的说:

    “请坐。”她拍拍沙发。“可慧会招呼你。我不陪了。”她弯腰抱起地上的尼尼。“慢一点!”高寒冲过来,站在钢琴前面。“我们见过,你忘了?”他指指小狗。“没忘。”她淡淡的一摇头。“谢谢你把它让给我,瞧,养得不错吧!”“很不错。”他伸手摸摸小狗,尼尼对他龇龇牙。“忘恩负义的东西,想凶我呢!”可慧好奇的跑过来,望望高寒,再望盼云。

    “怎么,你们认得呀?”她诧异的问。

    “等于不认得,”盼云又恢复了她的心不在焉。“一个偶然而已。”她转身又要往楼上走。“等一等。”高寒再度拦住了她。“你刚刚弹的那支曲子,叫什么名字?”她侧着头想了想,神qíng黯淡。

    “没有名字吧!”她的神志飘向了久远以前的小山城,飘向了另一个世界。“没有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没有试着用吉他弹这支曲子?”

    “吉他?”她怔怔。“我不会弹吉他。”

    “我保证,”高寒热烈的说:“用吉他弹出来会有另一种味道。可慧,你有吉他吗?”

    “有呀!”可慧热心的叫,急于要显露一下高寒的技术。“我去拿!”可慧飞奔上楼。盼云带着一种懒洋洋的倦怠,斜靠在钢琴边,用手指无意识的抚弄着尼尼的脑袋。她没有再看高寒,她的思想飘移在虚幻里。可慧跑回来了,把她的吉他递给高寒。高寒接过来,调了调音,拨了拨弦,瞪了可慧一眼,笑着骂:

    “属青蛙的,你真懒,弦都生锈了!”

    可慧作了个可爱的鬼脸,伸伸舌头,也笑着顶回去:

    “属狮子的,你少神勇,有吉他给你弹已经不错了!”

    高寒在沙发背上坐下来,拨了几个音,然后,他脸上那种嘻笑的神色消失了,变得郑重起来,变得严肃起来,那曲子的音làng琮琮的流泻……盼云的注意力集中了,她惊奇的望向高寒,他居然已经记住了整条曲子!只一会儿,她就忍不住放下了怀中的小狗,她坐回到钢琴边,对高寒微微点了点头。高寒会意的走到琴边,在一段间奏之后,盼云的钢琴声响了,高寒的吉他成了伴奏,他们行云流水般配合著,弹到一个地方,盼云的钢琴和不上去了,他们同时停了下来,高寒说:“这样,我们把主调改一下,有纸有笔吗?”

    可慧又飞奔着送上纸和笔。

    高寒在纸上划着五线谱和小蝌蚪,写得快而流利,递给盼云看:“这样,你弹第一部的时候,我弹第二部,你弹这三小节的时候,我不弹,到下面一段,我弹的时候,你不弹。我们试试看。”他们又试了一遍,钢琴和着吉他,像一个美妙的、小型的演奏会。可慧听得悠然神往,心都醉了。她伏在钢琴上,含着笑,望着盼云那在琴键上飞掠过去的手指。那纤细,修长,而生动的手指。盼云忽然停住了,深思的望着琴键。高寒也停住了,深思的望着盼云。“第二段第三小节的问题。”高寒说。

    盼云拿过纸和笔,改了几个音符,高寒伸头看着,一面用吉他试弹。盼云放下纸笔,又回到钢琴上,他们再一次从头弹起。多美妙的曲子!多美妙的配合。琴声悠扬而缠绵,温柔而清脆,细致而凄怨,美丽而婉转……在暮色中叮叮咚咚的响着,委委婉婉,如梦如歌。

    一曲既终,他们同时停止演奏。彼此互望着,高寒的眼睛中幽幽的闪着光,盼云的面颊上微微有层红晕。可慧发疯般的鼓着掌,兴奋得满屋子乱跳:

第三章

    “太好了!太好了!”她叫着,扑过去摇撼着高寒。“高寒,你一定要把这曲子记下来,编上套谱,让你们埃及人演奏一下看看!这跟你们的校园歌曲不同,对不对?这另有一番味道,对不对?这也好美好美,对不对?”

    高寒注视着盼云。“你的曲子?”他问。她摇摇头。“一个法国人,不出名的。”她轻声说:“并不完全一样,我改了一些地方。”高寒点头。“一定有歌词吧?”他再问。

    “我试着写过,没有写完。”

    她把那两段歌词写了下来。高寒接过歌词,轻声哼着,然后,他又拿起吉他,一面弹,一面轻声的唱,他的声音极富磁xing和感qíng,只唱了一段,盼云已经有些神思恍惚起来,旧时往日,点点滴滴……有些人的生命属于未来,有些人的生命却属于过去。她猝然站起身子,推开了琴凳,她弯腰抱起尼尼,没有再看高寒,没有再看可慧,她径直走上楼去了。

    高寒停止了唱歌,望着盼云的背影发怔。半晌,他才回过神来,对那正在钢琴键上乱敲的可慧说:

    “你小叔的福气还真不错呢!”

    “小叔?”可慧一愣。“他两年半以前就死了!”

    “呃!”高寒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“我小婶才倒楣,只跟着小叔去了一趟欧洲,蜜月刚度完,就什么都完了。我小叔是骑摩托车被计程车撞到的,那辆该死的计程车!跑得无踪无影,我家要打官司都找不到人。”

    “哦!”高寒愣愣的望着那楼梯,低下头来,他再愣愣的望着手中那张歌谱。聚也依依,散也依依,魂也依依,梦也依依!一时间,他似乎体会到很多他这个年龄从没有体会到的东西,体会到很多生离死别的悲哀,体会到盼云那种心不在焉的迷惘,那种遗世独立的冷漠,那种万念俱灰的落寞,那种缠缠绵绵的忧郁……他想得出神了。

    “喂!”可慧在他身上敲了一下。“你在发什么呆?”

    “哦,”他回过神来,望着可慧,奇怪可慧怎么说得如此轻松,笑得这么慡朗。“你刚刚告诉了我一个悲剧!”他说。“你想念你小叔吗?他很优秀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他是最优秀的!”可慧收起笑,一本正经的说。“他是最最优秀的!但是,他死了。对死掉的人来说,是一种结束。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,是不是?我奶奶当初哭得差点断气,但是,她仍然勇敢的面对现实,有说有笑的活下去了。贺盼云的问题在哪里,你知道吗?……”

    “贺盼云?”“那是我小婶的名字。哦,对了,我小婶就是贺倩云的姐姐,今年刚毕业的贺倩云。”

    “噢!”高寒再应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我小婶很悲哀。”可慧自顾自的说:“我们每个人都很悲哀,可是,悲哀归悲哀,犯不着从此变作一具活尸,浑身上下,都披着一件悲哀的外衣,再把悲哀传染给四周每一个人!”

    高寒惊奇的看着她。“你说得并不公平,”他说:“你必须原谅她是qíng不自已。她并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当然她不希望,我们谁都不希望小叔死掉,但是,小叔的死已经既成事实,大家就该勇敢的去接受它,把它看成自然界的一种变化,花会开也会落,太阳会出来也会下山,月亮有圆也有缺……反正人一落地就注定了会死。我们该为活着的人活着,不该为了死去的人也死去!”

    高寒更加惊奇的看她,看了好一会儿,他眼底有一抹崭新的感动。“你常常有许多谬论,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没三句正经话。但是,可慧,你这几句话说得很有些哲学思想。”

    可慧的脸漾起一片红晕,她对他作了个十分可爱的鬼脸,斜睨着眼珠微微一笑。“别夸我,我会得意忘形。”她笑着说。

    “你以为你不得意的时候,就不会‘忘形’吗?打我认识你那天起,你就随时随地在‘忘形’!”

    “你以为……”可慧鼓起腮帮子,气得哇哇大叫:“我是为你而‘忘形’吗?”她直问出来。

    “不不!”他举手投降。“别又变成只大青蛙!你误会我的意思,我是说,你一向就是个无拘无束的女孩子,一向就不拘形迹,我欣赏你的‘忘形’!”

    可慧怀疑的转动眼珠。低声自语:

    “人面shòu心的话有些靠不住,甜言蜜语的人大部分都是小人。”高寒瞪了她一眼,抱着吉他调着弦,他自然而然又回到那支“聚也依依,散也依依”上去了。天色早就全黑了,客厅里已灯火通明。可慧伏在他肩上说:

    “留在我家吃晚饭,嗯?”

    他惊跳起来,一叠连声的说:

    “不要!不要!我回去了。告诉你,可慧,我这人最怕见别人的长辈,待会儿又要见你妈,又要见你爸……”

    “还有奶奶!奶奶才是一家之主!”

    “啊呀!”他转身就向大门口跑:“再见!”

    她一把拉住他的衣服。

    “我家的人是老虎,会吃掉你吗?刚刚你已经见过一位我的‘长辈’了,你还和人家有弹有唱呢!”

    长辈,高寒愣住了。同时,文牧的汽车正滑进车房,翠薇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家门,何妈在餐桌上摆着筷子,奶奶扶着楼梯,很尊严的一步一步跨下来……刹那间,高寒觉得已被四面八方包围,再也逃不掉了。他回头盯着可慧,后者却一脸调皮的笑。于是,高寒只得像个被牵动的木偶,跟着可慧对这些“大人物”一一参见。文牧谦和而潇洒,一点父亲架子都没有,对高寒亲切的笑着。翠薇眼光却相当机警,用某种令人提高警觉的注视,对他作了个从上到下的打量。奶奶──噢,这白发老太太确实是一家之主,她严肃的看他,简单明确的下了一道命令:“高寒,你头发太长了,下次来我家,起码要剪短三寸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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