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_琼瑶【完结】(2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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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好了,好了,阿婆。”纪远不耐烦的摆了摆手,打了个酒呃。“一位小姐?去告诉她我不在家!”

    “她不肯走,一定要等!”

    “去赶她走!”纪远简单的说。

    “你去赶,我没办法!”

    纪远跌跌冲冲的走进了房间,房内,桌上的台灯亮着,灯前的藤椅里,正坐着一个少女,手臂放在藤椅的边缘上,头靠在手臂上,已经由于过分疲倦而睡着了。纪远摔了摔头,酒意醒了一大半,睁大眼睛,他凝视着那张年轻而姣好的脸庞,在灯光下柔和如梦。轻轻的关上房门,他走过去,一件绿色的雨衣躺在榻榻米上,她的头发依然湿润,显然,她是冒雨而来的。纪远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,轻轻的摇了摇她,低声的喊:“嘉龄!醒一醒,嘉龄!”

    嘉龄呻吟了一声,打了个哈欠,突然醒过来了。张大眼睛,她受惊的坐正了身子,望着面前的纪远,一时似乎有些恍惚,接着就jīng神一振,说:“哦,是你!你总算回来了!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几点了?嘉龄?”纪远温和的说:“你该回家了!”

    “你回来就赶我走!”嘉龄点点头,注视着纪远。“我不知道时间,你知道时间吗?”

    “我不需要知道,但是你需要知道!”

    “你喝了酒!”嘉龄冷冷的说,把书桌上一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推到纪远面前。“你也学会了抽烟!这就更‘纪远化’一些了!纪远,不平凡的纪远,现在更不平凡了!人人都知道你,人人都谈论你,酒家里的纪远,舞厅里的纪远,女人心目里的纪远!”你来做什么?嘉龄?”纪远打断了她。“你等在我这里就为了教训我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我只要看看所谓的大众qíng人是什么样子!”嘉龄说,挺了挺肩膀,清醒的眸子里燃着火。“我只要看看你!看看你到底是哪一号的人物!”

    纪远把帽子脱下来,丢在书桌上,斜睨着嘉龄,两人对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,然后,纪远冷冰冰的说:“好了,你看够了吧!现在,你该可以回去了?”

    “是的,我可以回去了!”嘉龄说,慢慢的从椅子里站了起来。“你不必再赶我,我现在就回去!”她弯下腰,拾起地上的雨衣,缓缓的向门口走。才走了两步,她又站住了,雨衣从她的手上滑到地下,她回过头来,突然爆发的喊了一声:“纪远!你──”她说不出下面的话来,嘴唇颤抖,喉咙堵塞,泪水迅速的涌进了眼眶,她扑奔他,用手勾住他的脖子,紧紧的贴住了他。纪远本能的环抱住她的腰,但却避开了她的嘴唇。

    嘉龄的头挪后了一些,燃烧着的大眼睛很快的暗淡了,泪水滑下了她的两颊。“你到底要什么?纪远?”她暗哑的问:“我还比不上那些舞女和酒女吗?你到底要什么?纪远?假如你要的是那些,我也──”她咬了咬牙:“──可以给你!”纪远一阵颤栗。他凝视着那对被泪水浸透的黑眼珠,慢慢的用手捧住了那张年轻的脸,再轻轻的把自己的嘴唇印在对方的唇上。只是那样温存的,亲切的一触,就立即抬起了头来,恳切而凄凉的望着她。

    “嘉龄,”他低声的说:“我不配被你爱,你知道么?”

    “别说这个!”嘉龄摇了摇头。“如果你不要我,你就说不要我,别讲那些!”

    “嘉龄!”纪远叹口气,推开了她。走到桌边去燃上一支烟。“嘉龄,”他背对着嘉龄说:“不要来爱我,不要对我迷信,你年轻而美丽,有更值得你爱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不要听这些,”嘉龄固执的说,逐渐冷静了下来。“告诉我真话吧,纪远。你不爱我,是不是?”

    纪远回过头来,他的眼睛奇怪的闪着光。

    “你要听真话?”他用不稳的声调问,嘴边挂着一丝难解的苦笑。“我又怎能把真话告诉你?我不爱你?嘉龄,我爱你,但不是男女之间那种爱qíng,你懂吗?我可以玩弄一些女人,因为那种女人出卖的就是青chūn。但是你──嘉龄,你是一个纯洁而善良的好女孩,我像喜欢一个妹妹一样的喜欢你,所以,我不能欺骗你,也不能玩弄你。你懂了吗?现在,你好好的回去吧,行不行?”

    “我还是不懂,”嘉龄困惑而迷茫。“那些女人有你喜爱的地方?”

    “你一定要揭穿我?嘉龄?我喜爱──天知道我喜爱什么!但是我不能不逃避,不能不找个方式来麻醉自己,否则我要发疯要发狂,你懂吗?”

    “我不懂。”嘉龄可怜兮兮的说。“你为什么要逃避?为什么要麻醉?”

    纪远走近了嘉龄,用两只手握住她的胳膊,恳切的注视着她。他眼睛里那种奇异的光已经没有了,代替的,是种沉痛而无可奈何的神qíng。

    “嘉龄,何必一定bī我说出来?你是很聪明的,不是吗?我在感qíng上遭遇过挫折,我久已发誓不愿再卷入感qíng的漩涡,可是──”他叹了口气:“别再让我说了!好吗?你回去吧!”

    他用手支住头,不支的倒进椅子里,酒jīng、烟、和淋了雨所受的寒气同时向他bī进,他觉得眼光模糊而头痛yù裂。

    “我懂了,”嘉龄喃喃的说:“你在爱一个人,你已经有了所爱的人。是吗?”

    纪远沉默不语,继续用手支着疼痛yù裂的头。

    “我懂了──”嘉龄重复的说,脸色苍白得像块大理石,眼睛却幽幽的闪着光。“我早就应该懂了。”她走向纪远,把她冰凉的手压在他的手背上。“纪远,告诉我,那是谁?是她吗?是──”“别问我!”纪远粗bào的喊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了,是她!是唐──可──”“别提那个名字!”纪远像触电般跳了起来,鲁莽的大喊,眼睛里布满了红丝。“你怎么还不走?你怎么还不回去?你到底要缠绕我到什么时候?”

    “我就走了!”嘉龄点着头,身子向门边退去。“我不再缠绕你了,我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慢着!嘉龄!”纪远喊。

    嘉龄停住步子,疑惑的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“嘉龄,”纪远恳求似的看着她:“不要怪我。”

    “噢!纪远!”嘉龄叫了一声,奔过来,扑进了纪远的怀里,把头埋在他的膝上,失声的哭了出来。纪远紧揽着她,默然不语。在这一刻,她分不清楚自己的感qíng和眼泪,为自己?

    还是为哥哥和唐可欣?而纪远,在他混淆的神智里,已经什么都弄不清楚了。从没有一个时期,沈雅真像最近这样困扰。可欣的表白,带给她的是完全的意外,和彻骨彻心的失望。时代已经变了,不再是她年轻的那个时代,她深深的明白这一点。儿女的婚姻,早已cao在儿女自己手里,父母除了贡献意见之外,没有力量gān涉,更无法硬作主张。可是,这段爱qíng带给可欣的又是什么呢?她看到的只是可欣的消瘦、苍白、和越来越无助的眼神。

    “可欣,放弃那个纪远吧!听我一句话,纪远绝不会比嘉文更好!”她努力想挽回那段即将破裂的婚姻。

    “妈妈,你对我说这些,又有什么用呢?”可欣带着个哀愁的微笑说:“你不必担心纪远,他不会娶我的,也不会来追求我。难道你还不知道?他像逃避一条毒蛇似的躲开我。所以,妈妈,我也不会嫁给纪远的!”

    “那么,你为什么又拒绝嘉文呢?”

    “我可以嫁给嘉文,”可欣闷闷的说:“只是,妈妈,你不觉得这样的婚姻是一桩欺骗吗?”

    “只要你永不说穿心里的秘密,谁又知道这是欺骗呢?许许多多的夫妇,都这样过了一生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要我去做这许许多多夫妇中的一对?永远过着同chuáng异梦的生活,像你和爸爸一样?”

    “可欣!”雅真惊异而责备的喊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,妈妈,我不是有意的。”可欣说,歉然的红了脸,逃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。

    雅真默然了,是的,她不能让可欣用一生的幸福作投资,她知道没有爱qíng的婚姻是什么。上一代已经在同chuáng异梦的婚姻里埋葬了全部的感qíng生活,她怎能再让下一代也作相同的埋葬?可是,这场变故怎么会发生的?可欣原是那么死心塌地的爱着嘉文,怎么会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内,转变得这样突然和gān脆?抓着可欣的手,她仍然抱着一线希望说:“你怎么知道你对纪远的感qíng不是一时的迷惑?你和嘉文有十几年的感qíng基础,你认识纪远不过只有几个月!或者再过一个时期,你会从这种沉迷中醒过来,发现自己只是自以为在恋爱……”

    “很不幸,妈妈,”可欣嘴边又浮起那个哀愁的微笑,带着深深的一抹无奈。“我是从沉迷中醒过来了,纪远使我从那个沉迷中醒来,十几年,我一直在沉迷里。现在,我才知道我对嘉文只有属于母xing的那种怜恤之qíng,而没有爱qíng。妈妈,并不是我现在自以为在恋爱,而是以前自以为在恋爱。”

    “纪远到底什么地方比嘉文qiáng?”雅真不服的问,她是那样喜爱嘉文,在她的心目里,没有第二个男孩子能比嘉文更完美了。

    “纪远是个男人。”可欣轻轻的说。

    “这话怎么讲?嘉文是个女人?”

    “不是,”可欣叹了口气。“嘉文是个孩子,他需要的不是妻子或爱人,他需要的是母亲。但是一个女人不能永远做别人的母亲,她要被人保护,要安全感,要接受宠爱。这些,都是女xing的本能,对吗?”

    雅真新奇的看着可欣,忽然间,她觉得说一切的话都是多余了。可欣已经长成,她不止有了成熟的身体,也有了成熟的思想。雅真不能不承认可欣的分析是对的,嘉文属于那种尚未成熟的典型,他与可欣间的距离,就在于他还没有成熟,而可欣已经成熟了。

    “有一天他也会成熟。”雅真喃喃的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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