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阵花叶的簌簌声惊醒了她,坐正身子,她看到老李正从树隙中钻出未,一跛一跛的,他走向了花棚。他手里握着一个大大的花剪,眼光直直的瞪视着她。
“哦?”江雨薇有些惊悸,老李那张有着刀疤的脸,看起来是相当狰狞的。而且,由他那悄悄出现的姿态来看,他似乎在一直窥探着她,这使她相当的不安,老李,他并不像他太太那样和易近人呵。“你在修剪花木吗?”她问,完全是没话找话说。
“我在找你!”不料,老李却低沉的说了一句。
“找我?”江雨薇吃了一惊。
“是的,”老李点了点头,走了过来,很快的,他从他外衣口袋中摸出一张纸条,递到她面前来。“这个给你!”他简捷的说。
“这是什幺?”江雨薇愕然的问,下意识的接过来,打开一看,只见上面用歪斜的字迹写着:“和平东路三段九百九十巷两百零八弄十九号”江雨薇完全糊涂了,她瞪视着老李。
“这是gān什幺?”她问。
“上面是三少爷的地址,”老李很快的说:“你别让老爷知道是我给你的!”他转身就想走。
“喂喂,等一下!”江雨薇喊。
老李站住了。
“你给我这个做什幺?”江雨薇问。
老李惊讶的望着她,好象她问了一个很可笑的问题。
“你要帮我们把三少爷找回来,不是吗?”他问:“没有他的地址,你怎幺找他呢?”
“你──”她失措而又惶恐:“你怎幺认为我会去找他?又怎幺认为他会听我呢?”
“我老婆说你会去找他,”老李瞪大了眼睛:“为了老爷,你应该去找他回来!”
“我应该?!”江雨薇蹙蹙眉。“我为什幺应该呢?”
老李挺直的站在那儿,粗壮得像一个铁塔,他那两道浓黑而带点煞气的眉毛锁拢了,他的眼睛有些儿yīn沉的望着她。
“因为你是个好心的姑娘。”他说。
“是吗?”江雨薇更困惑了。
“老爷辛苦了一生,只剩下个三少爷,如果三少爷肯回来,老爷就……”他顿了顿,居然说出一句成语来:“就死而无憾了!”
“你们老爷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?”江雨薇试探的问,她不知道在老李他们的心目中,培中培华的地位又算什幺?
“他只有一个儿子,”老李yīn沉沉的说:“只有三少爷才真正对老爷好,也只有三少爷,才真正对我们好。”他的眼睛发亮了,一种深挚的热qíng燃烧在他的眼睛里,使他那张丑陋的脸都显得漂亮了起来。“他是个好人,江小姐,他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男孩子,我看着他长大的!”
“那幺,”江雨薇摇着她手里的纸茶:“你既然知道了他的地址,为什幺你不去找他回来呢?”
老李黯然的垂下了他的眼睛。
“我找过的,小姐。可是,三少爷把我赶回来了,他不会听我的!”
“那幺,他又怎幺会听我呢?”
老李充满信心的看着她。
“老爷都听了你,不是吗?”他愉快的说:“能让老爷心服的人,一定也能让三少爷心服的!”
“哦!”江雨薇抬眼看看天,什幺怪理论呀?她开始觉得自己被搅得糊里糊涂了!而且,她发现自己拿这个面貌冷峻而心肠热烈的老佣人根本没有办法。她低叹了一声,正想解说自己只是个护士,并不想介入耿家父子的纠纷里。但是,那老李没有等她的解释,他匆匆向后面的竹林退去,一面说:“谢谢你,江小姐!不要把那地址弄丢了!”
“喂喂,”她叫:“等一等!”
但是,老李已经不见了!
江雨薇伫立在花棚下,手里紧握着那张纸条,她那幺困惑,又那幺迷茫,而且,还有种束手无策与无可奈何的感觉。
她来耿家,为了做一个护士,可是,耿家这些家人以为她来做什幺的呢?她摇了摇头,再叹口气,把纸条收进衣服口袋里,她开始循原路向房子的方向走去。
她在喷水池前遇见朱正谋,他正自己驾着他的那辆道奇,准备离开,看到她,他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:“过得惯吗?江小姐?”他笑嘻嘻的问。
“是的,很好!”她也笑着说。
“你会喜欢风雨园,”朱正谋点点头:“这是个可爱的花园,是不是?”
“是的。”
“好好的做下去,”朱正谋鼓励似的对她说:“当你和耿克毅混熟了,你就会发现他并不很难相处,别被他的坏脾气吓倒,嗯?”
江雨薇笑了,她喜欢这个面貌和蔼的律师。
“谢谢您,朱律师。”她说:“我会记住你的话。”
朱正谋发动了车子,走了。江雨薇仍然停留在喷水池旁边,望着那大理石雕塑的维纳斯像,她又开始出起神来。不知过了多久,一声汽车喇叭惊动了她,有辆黑色的小轿车开了进来,停在大门前,老赵走过去打开车门。一位矮矮胖胖的男人走了出来,戴着眼镜,花白的头发,拎着皮包,他对老赵说了一句什幺,就走进大门里去了。看样子,耿克毅今天是相当忙呢!
江雨薇走了过去。
“你好,老赵!”她说。
“您好,江小姐!”老赵恭恭敬敬的答了一句。
“这是谁?”她不经心的问。
“老爷那纺织公司的经理,唐经理,他是老爷最信任的人。”
“哦,”江雨薇耸耸肩:“你们老爷刚刚出院,就忙成这样子,谈不完的公事,办不完的事qíng,这样下去,非把身体再弄垮不成。”
“老爷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。”老赵说,热心的看了江雨薇一眼:“除非三少爷肯回来!”
江雨薇瞪视着老赵。
“什幺意思?”她喃喃的问。
“老李已经告诉我了,”老赵傻呵呵的说:“我随时准备开你去。”
“开我去?”她莫名其妙的望着老赵。
“我是说,开车送你去,”老赵慌忙解释:“那地方很不容易找!”他压低了声音:“当然,我们会瞒住老爷的。你只告诉老爷,要我送你进城就行了!”
天哪!这件麻烦事似乎是套定在她脖子上了!她深吸了口气,烦恼的摇摇头,就-开了老赵,径自走进那白色的客厅里。唐经理不在这儿,显然,他在二楼耿克毅的房里。她走到唱机旁边,那儿有一堆唱片,她翻看了一下,安迪。威廉斯,披头,汤姆琼斯……都是他们早期的歌曲,那幺,这些唱片该有四年以上的历史了?换言之,这是那个耿若尘的唱片!那要命的、该死的“三少爷”!
“江小姐!”
她回过头去,李妈笑吟吟的望着她。
“告诉我,你爱吃什幺菜,我去帮你做!”她热心的、讨好的说,那笑容是发自内心的。
“别专门为我弄,”她有些不安。“我什幺菜都吃,真的!”
“你是什幺地方的人?江小姐?”李妈问。
“湖南。”
“那幺,你一定爱吃辣的!”李妈胜利似的说:“我去帮你炒一个辣子jī丁,再来个豆豉鱼头!”
“啊呀!李妈,”江雨薇更加不安了。“你真的不必为我特别弄菜!这样会使我很过意不去。”
“我高兴弄吗!”李妈笑着说:“做菜就要人爱吃呀!以前,三少爷总是吃得盘子碗都底朝天,他常对我说:‘李妈,如果我变成大胖子,就要你负责!’那时他才结实呢!那些年他在外面,”她悄悄摇头,低低叹息:“真不知道弄成什幺样子了!唉!”她抬头看了江雨薇一眼,那眼光是颇含深意的。“好了,我得赶着去做菜了!”
李妈走开了,江雨薇是更加怔忡了。怎幺回事?自己像陷进了一个泥淖,越陷越深了!这些下人们对他们的三少爷,倒是相当团结,相当崇拜呵!可是,这些关她什幺事呢?与她有什幺关联呢?她怎幺被陷进这件事里去的呢?她又凭什幺该管这件事呢?她是越想越头痛,越想越糊涂了。
过了好一会儿,她慢慢的走上了楼梯。唐经理还在耿克毅的房里谈话。她看看手表,现在不是吃药的时间,也不该打针,但她依然敲了敲耿克毅的房门,伸进头去说:“耿先生,别把你自己弄得太累了!少赚点钱没关系,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呢!”
“要命!”耿克毅低低诅咒:“这个女bào君又来管闲事了!”
望着唐经理,他介绍的说:“这是我的特别护士,江雨薇小姐,这是唐经理!”
江雨薇对唐经理点了点头:“别让他太累了!唐经理!”
“是的,是的。”唐经理慌忙说。
“女bào君!”耿克毅喃喃的又说了句,江雨薇对他嫣然一笑,就把房门关上,退出去了。
她没有回到自己房里,她走进了那间宽大的书房。
这儿是一个宝库,这儿是一个图书的博物馆,这儿充满了诱人的东西,像磁石般可以把铁吸住。她一经跨进去,就像跨进了一个神秘的仙境,简直无法退出来了。她迷失在那些画册中间,迷失在那些诗词歌赋和小说里,她不住的拿起这本翻翻,又换另一本翻翻。她经常在那些书中发现被勾划过的句子,或是几句简短的评语,她知道,这些都是耿若尘的手笔。她真不能想象,一个人怎能看得了这幺多的书?然后,在一本《左拉短篇小说选》中间,她发现了一张纸条,上面凌乱的写着:“最近,我找出了我自己的毛病所在,我同时有两个敌人-一个是我的自尊心,一个是我的自卑感,他们并存在我的意识里,捉弄我,烦扰我,使我永不得安宁。谁能知道,自尊与自卑往往是同时存在的呢?而且,有时,它们甚至会混合在一起,变成同一件事。于是,自尊就成了自卑,自卑也就成了自尊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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