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爸爸!”培华叫,那笑容又变魔-般的变走了。“这并不是一个大数目,对你而言,不过是拔一根汗毛而已!而且……”
“别说了!”老人打断他:“我已经讲得很清楚,我没有!”
“爸爸!”培华再嚷:“你怎会‘没有’?你只是不愿意而已。”
“这样说也可以!”老人看着他:“好吧,算我不愿意,你满意了吧!”
培华勃然变色,他跳了起来,嚷着说:“你是什幺意思?爸爸?难道我不是你的儿子吗?我不过只需要三十万,你都不愿意,你留着那幺多钱做什幺用?这数目对你,不过九牛一毛,你反正……”
“我反正快死了,是不是?”老人锐利的问:“你连等着收遗产都来不及,现在就来预支了?我告诉你,培华!我不会给你钱,一毛也不给!行了吗?”
“不给我,留着给若尘吗?”培华大嚷大叫了起来:“我知道,你心目里只有一个若尘,他才算你的儿子,我们都不是!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事吗?你迷恋他的母亲,一个臭婊子……”
“住口!”老人大喊。
“我偏不住口,我偏要说!他母亲是个婊子,你以为这个人是你的儿子吗?谁能证明?他根本是个来路不明的杂种,一个婊子养的……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老人颤抖着,扶着沙发站了起来,浑身抖成一团,脸色苍白如死,他用手指着培华,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那培华像中了邪一般,仍然在大喊大叫着一些下流话。直到若尘扑过去,用手指死命的勒住了培华的脖子,才阻止了他的吼叫。同时,老人的身子一软,就跌倒在地毯上了。雨薇赶了过去,一面扶住老人,一面尖声的叫若尘:“若尘!你放掉他!快来看你父亲!若尘!快来!若尘!放掉他!”
若尘把培华狠力一推,推倒在地毯上,培华抚着脖子在那儿gān噎。若尘赶到老人身边来,雨薇正诊过脉,苍白着脸抬起头来:“打电话给huáng医生,快!”她喊,“我去拿针药!”她站起身子,奔上楼去。
耿若尘立即跑到电话机边去打电话,雨薇也飞快的跑了回来,再诊视了一下,她嚷着说:“若尘,叫huáng医生在医院等!没有时间了!你叫老赵开车来,我们要马上把他送进医院去!”
耿若尘放下电话,又跑了回来,他的面孔惨白:“雨薇!你是说……”
“快!若尘,叫老赵开车来!让老李来帮忙!李妈!老李!”
她扬着声叫了起来。
立即,李妈,老李,翠莲都赶了进来,一看这qíng形,大家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幺。若尘昏乱的站起身子,他转身去看着培华,现在,那培华正缩成一团,躲在屋角,若尘向他一步一步的bī近,他就一寸一寸的往后缩。若尘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,眼睛瞪得那样大,似乎要冒出火来。他的胸部剧烈的起伏着,鼻子里气息咻咻,像野shòu般的喘着气。蓦然间,他一下子扑过去,抓住培华胸前的衣服,把他像老鹰抓小jī般拎了起来,大吼着说:“你杀了他了!你杀了他了!你这个畜牲!你这个没有心肝的混蛋!你杀了他了!你杀了他了!”他发疯般的摇撼着他的身子,发疯般的大嚷:“我也要杀掉你!我今天要杀掉你给他抵命!我非杀你不可……”
“若尘!”雨薇直着脖子叫:“这是什幺时候了?你还去和他打架?若尘!你理智点!老李,你去把三少爷拉开!”
老李拉住了若尘的胳膊,也大嚷大叫着说:“三少爷!你先把老爷抬上车子吧!我的腿不方便!三少爷!救命要紧呀!”
一句话提醒了若尘,他-开了培华,再奔回到老人身边来,李妈已经在旁边擦眼泪,老人的身子是僵而直的,眼睛紧紧的闭着,若尘俯身抱起了他,感到他的身子那样轻,若尘紧咬了一下嘴唇,脸色更白了。老赵已把车子开到门口来,他们簇拥着老人,雨薇上了车,吩咐老李和李妈留在风雨园,就和若尘一起守着老人,疾驰到医院里去了。
老人立刻被送进了急救室,雨薇跟了进去,若尘却依照规矩,只能在急救室外面等着。他燃起了一支烟,他一向没有抽烟的习惯,只在心qíng最恶劣或最紧张时,才偶然抽一支。
衔着烟,他在那等候室中走来走去,走去走来,心中只是不断的狂叫着:“别死!爸爸!不能死!爸爸!尤其在这个时候!”在这个什幺时候呢?于是,他想起这许多年来,他们父子间的摩擦、争执、仇视……而现在,他刚刚想尽一点人子之道,刚刚和他建立起父子间最深挚的那份感qíng,也刚刚才了解了他们父子间那份相似与相知的个xing。“你不能死!爸爸!你千万不能死!”他走向窗前,把额头抵在窗棂上,心中在辗转呼号:“不要死!不要死!不要死!”
似乎等了一个世纪之久,急救室的门关着,医生们不出来,连雨薇也不出来。可是,培中培华和思纹、美琦却都拖儿带女的来了,培华看到若尘,就躲到室内远远的一角,思纹人才跨进来,就已经尖着喉咙在叫了:“爸爸呢?他人在那儿?他老人家可不能死啊!”
若尘回过头来,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,他的脸色那样惨白,他的眼神那样凌厉,使思纹吓得慌忙缩住了嘴,同时,培中也对思纹低吼了一句:“你安静一点吧,少乱吼乱叫!”
他们大家都在长椅上坐了下来,大家都瞪视着急救室的门口,时间一分一秒的滑过去,滞重的、艰涩的滑过去,孩子们不耐烦了,凯凯说:“妈,我要吃口香糖!”
“给你一个耳光吃呢!还口香糖!”思纹说,真的给了凯凯一个耳光。
“哇!”凯凯放声大哭了起来。“我要口香糖!我要口香糖!”
“哭?哭我就打死你!”思纹扭住了凯凯的耳朵,一阵没头没脸的乱打。凯凯哭得更大声了,思纹也骂得更大声,就在这闹得不可开jiāo的时候,急救室的门开了,人家都倏然间掉头对门口望去,凯凯也忘记哭了,只是张大了嘴巴。从急救室里走出来的是雨薇,耿若尘迅速的迎了过去。雨薇脸色灰白,眼里含满了泪水。
“若尘,”她低声说:“你父亲刚刚去世了。”
“哎哟!爸爸呀!”思纹尖叫,立即放声痛哭起来,顿时间,美琦、孩子们也都开始大哭,整间房子里充满了哭声,医生也走出来了,培中培华迎上前去,一面擦眼泪,一面询问详qíng,房子里是一片悲切之色。
耿若尘却没有哭。
他没有看他的哥哥们一眼,就掉转了身子,慢慢的向门外走去,他孤独的,沉重的迈着步子,消失在走廊里。雨薇愣了几秒钟,然后,她追了出去,一直追上了耿若尘,她在他身后叫:“若尘!若尘!”
若尘自顾自的走着,穿出走廊,走出医院的大门,他埋着头,像个孤独的游魂。泪水滑下了雨薇的面颊,她追过去,用手挽住了他的胳膊:“若尘,你别这样,你哭一哭吧!”她说,喉中哽塞:“若尘,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,你知道!”
“让我去!”若尘粗声说,挣脱了她。“让我去!”
“你要到那里去呢?”雨薇含泪问。
真的,到那里去呢?父亲死了,风雨园还是他的家吗?而今而后,何去何从?他站住了,回过头来,他接触到雨薇那对充满了关切、热爱、痛苦、与深qíng的眸子,这对眼睛把他从一个深深的、深深的冰窖中拉起来了,拉起来了。他看着她:“在这世界上,我现在只有你了,雨薇。”他说。
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,她用手紧紧的挽住了他的腰,把他带回医院里去,在那儿,还有许多家属该料理的事qíng。一面,她轻声说:“不止我,还有你父亲,你永不会失去他的!”
他凝视她。
“是吗?”他问。
“是的。”她肯定的说:“死亡只能把人从我们身边带走,却不能把人从我们心里带走!”
他紧紧的揽住了她的肩。他不知道这小小的肩头曾支持过多少病患的手,现在,这肩头却成了他最坚qiáng的支柱。
葬礼已经过去了。
一切是按照朱正谋所出示的老人遗嘱办理的,不开吊,不举行任何宗教仪式,不发讣闻,不通知亲友,仅仅棺木一柩,huáng土一坯,葬在北投后山,那儿,有若尘生母晓嘉的埋骨之所,他们合葬在一块儿,像老人遗嘱中的两句话:“生不能同居,死但求同xué。”那天,参加葬礼的除了家人外,只有朱正谋、唐经理,和江雨薇。当那泥土掩上了棺盖,江雨薇才看到若尘掉下了第一滴眼泪,可是,他的嘴角却在微笑,一面,嘴里喃喃的念着两句诗:“人生自是有qíng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!”江雨薇知道,他是在为他的父母终于合葬,感到欣慰,也感到辛酸。人,生不能相聚相守,死虽然同居一xué,但是,生者有知,死者何求呵?
现在,葬礼已经过去了。
在风雨园的大厅中,培中、培华、美琦、思纹、若尘、唐经理、朱正谋统统集中在一起。朱正谋已打开了公文包,准备公布老人的遗嘱。这种场合,是不需要江雨薇在场的,事实上,整个风雨园,目前已无江雨薇存在的必要。她不知老人会把风雨园留给谁,百分之八十是耿若尘,但是,即使是给若尘,她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。因此,她悄悄的上了楼,回到“自己”的房间里,打开衣箱,她慢慢的收拾着衣物。可是,在折叠那些新衣时,她才感到如此的惆怅,如此的迷惘,这些衣服,都是老人给的,若尘设计的,每件衣服上都有老人与若尘的影子。算了算,她在风雨园中,竟已住了足足八个月,由秋而冬,由冬而chūn,由chūn而夏,经过了四个季节,如今,她却要离开了!
那幺多衣服,不是她那口小皮箱所能装得下的了,她对着衣物发了一阵呆,然后,她走到窗前,望着窗外那喷水池,那雕像,那树木浓荫,那山石花糙……她默默的出神了,依稀仿佛,还记得老人对她提起那雕像时所说的话,那雕像像晓嘉?事实上,中国女人永不会像一个希腊的神像,只因为老人心目里的晓嘉太美好了,美好得像一个神,所以,这雕像就像“晓嘉”了。噢,老人,老人,痴心若此!晓嘉,晓嘉,死亦何憾?她用手托着腮,望着那喷水池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光华,像一粒粒七彩的透明珍珠,喷洒着,滚落着,把那神像烘托得如梦如幻,如诗如画。她不能不佩服老人的欣赏力,当初,自己初进风雨园时,曾诧异老人何忍将如此名贵的一座雕像,放在露天中被风chuī日晒,再加上水珠喷洒,而今,才体会出唯有如此,才能领略“她”的美好。于是,她想起这雕像在月光下的qíng调,风雨中的qíng调,日出时的qíng调,及阳光下的qíng调……越想越沉迷,越想越依依不舍。哎,风雨园,风雨园,假若你将属于若尘,则再见有期,若竟不幸判给培中培华,恐将永无再见之日了!风雨园,风雨园,今日一去,何时再来?她茫然四顾,不禁黯然神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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