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有千千结_琼瑶【完结】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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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答得好!”他冷哼了一声,盯着她的眼光显得更加锐利与尖刻了。“我不知道我能对你忍耐多久,我已经开始讨厌你了!”

    “你还来得及辞掉我。”

    “不,”他虚-着眼睛,慢慢的摇了摇头。“别梦想,我已经用定了你!现在,”他咬咬牙,大声的说:“你还不执行你的工作,在等什幺?扶我起来!我不想一辈子坐在轮椅上!”

    江雨薇走上前去,把拐杖递给了他,在搀扶他起来的一瞬间,她的眼光接触了他的,她有片刻的恍惚与迷茫,因为,那苛刻的老人的眼光中,竟有某种十分温柔的东西,当她想捕捉点儿什幺的时候,那眼光已经变得冰冷而冷酷了。

    “把你的肩膀靠近我一点儿!”他命令的说。

    她靠过去,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,勉qiáng的站了起来,撑住了拐杖,他费力的移动着身子,大声的咒诅。江雨薇搀住了他的胳膊,多幺瘦削的手臂,她怔了怔,难道这老人的生命力并不qiáng?但是,那眼睛里的生命力是多幺qiáng韧呵!

    “别发呆!”老人从喉咙里低吼,他竟没有忽略掉她那微微一怔。“医生已经宣布过了,我顶多再活一年!”

    她愕然的抬头望着他,想看出他话里有几分真实xing,立即,她从他眼光里知道,他说的是真的了。

    “即使一个月,我也不要成为残废!”他盯着她:“知道吗?扶我走吧!让我走得跟一个健康人一样!”

    她用力的搀住了他。一时间,她无法说话,也无法思想,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病人,从没有像这个──耿克毅这样撼动她,震慑她的了!她扶着他行走,一步一步。并不走向生存,而是走向死亡。但是她知道,这个老人要“走”下去!而不要“倒”下去!

    江雨薇沉坐在chuáng边的椅子里,凝视着那熟睡中的耿克毅。

    这是她担任这特别护士的第二天下午。

    她已经向huáng医生和护士长打听过耿克毅的病qíng。在耿克毅chuáng头上挂着一个病历牌子,上面只简单的记载着:耿克毅,河北人,六十八岁,男xing,病名只简单写着“双腿麻痹”。实际上,他的病是心脏冠状动脉肿大及肝硬化。四天前,他被另一家大医院转送到这儿来,因为他咆哮着说那家医院的设备太差,病房太坏,而这家医院却是全台北著名的“观光医院”。耿克毅在那家医院已经治疗了半个多月,病历也转了过来。一切正像耿克毅自己说的,他,顶多再能活一年。

    但是,他的双腿却在惊人的进展下复元。huáng医生曾经不解的说:“换了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,反正到头来难逃一死,即使恢复了行走的能力,又能走几天呢?”江雨薇却深深明白,那怕是一天,是一小时,是一分钟,这老人都要争取“走”的权利。他就是那种人,永不跌倒,永不服输。

    现在,老人在熟睡着。整个上午,他被打针、吃药、物理治疗、电疗……等已弄得疲倦不堪。何况,他又用了那幺多jīng力来咒骂那些医疗设备和医护人员,咒骂他那不听指使的双腿,咒骂那辆倒霉的轮椅,还有,咒骂他新雇用的“利嘴利舌”的“特别护士”!现在,他累了,他沉睡在一个梦境里,那梦境是不为人知的吗?他的面容并不和平,那紧蹙的眉头,那紧闭的嘴唇,那僵直而绷紧的肌ròu,……这整张脸孔上都写明了-他在一个恶梦中,或者,在那梦境里,他潜意识所惧怕的死亡正在威胁着他吧?是吗?那坚qiáng的面孔在熟睡中显得多忧郁,多苍凉!

    她出神的注视着这张脸孔。若gān年来,只有病危的人与有钱的病人才雇用特别护士,因此,她的病人往往最后只有两个去处,一个是病愈出院,一个是推进“太平间”。如今,这耿克毅,他将走向何处?huáng医生说过:“等他的双腿再进步一些,他可以出院了,以后,只是按时打针吃药与休息,一年内,死亡是随时可以来临的。”

    她希望他能早些出院,她希望他被推进太平间的时候,她不用去面对他。奇怪,她看过多少人死亡,看过多少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,最后,仍然被推入太平间。初当护士那些日子,她每面临一次死亡,就会食不下咽,会难过,会呕吐,会陪着家属恸哭……后来,当她见惯了,她不再难过,不再动容了,她了解了一件事-死亡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,谁也逃不掉。可是,为什幺她对耿克毅将面对的“死亡”竟如此不能接受?为什幺?她不了解,她完全不能了解。

    耿克毅在chuáng上翻了一个身,轻轻的叹了口气,睡梦中的他不再凶恶了,只像个慈祥与孤独的老人。这是初秋的季节,天气仍然闷热,他的额上微微的沁着汗珠。江雨薇悄悄的站起身来,拿起桌上的一块纱布,她轻轻的拭去了他额上的汗。

    这轻微的触动似乎惊醒了他,他翻了一个身,嘴里吐出了两个模糊的字:“若成!”

    若成?这是什幺?一个人名?一个公司?一个符号?江雨薇愣了一下,再看他,他仍然熟睡着,却睡得更加不安稳了,他的面孔扭曲了,他枯瘦的手指紧抓着被单,嘴里急促的吐出一大串模糊不清的呓语,她只能抓住几个诅咒的句子:“该死的……浑球……笨蛋……傻瓜……”

    连梦里他也要骂人呵!江雨薇有些失笑。可是,忽然间,他整个身子痉挛了一下,嘴里蓦然冒出一声野shòu受伤时所发出的那种狂嗥:“若成!”

    这一声呼喊那幺清晰又那幺凄厉,江雨薇被吓了一大跳。

    她仆过去,他却再度睡熟了,面容渐渐平静下来,他又低低的吐出一句温柔的句子:“小嘉,留下来,别走!”

    小嘉?或是小佳?这又是谁呵?她无心探讨,只是呆愣愣的望着面前这老人的脸孔。留下来,别走!这坚qiáng的老人,在梦中也有若gān留恋吗?谁在这人生中,又会一无留恋呢?她沉思着,想得痴了。

    于是,就在这时候,老人欠伸了一下身子,突然醒了。他睁开了眼睛,有一瞬间的迷茫,他的眼光立刻接触到江雨薇那对直视着他的眸子。他摆了摆头,迷迷糊糊的,嘟嘟囔囔的咒骂了一句:“你是个什幺鬼?”

    江雨薇一怔,怎的,才醒过来,就又要骂人啊!而且,他居然忘掉她是谁呢!她深吸了口气,望着他,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“忘了吗?我是你的第十二号。”

    “第十二号!”他睁大眼睛,完全清醒了过来:“是了!你就是那个机伶古怪的特别护士!”

    她嫣然一笑,转过身子,去浴室里为他取来一条热毛巾。

    这种特等病房,都像观光旅社般有私用的浴室。

    “你睡得很好,”她把毛巾递给他,扶他坐起身来。“足足睡了两小时,睡眠对你是很重要的。”她笑着望望他。“在梦里,你和醒的时候一样爱骂人呢!”

    他斜睨着她,怀疑的问:“我说梦话吗?”

    “是的,”她笑容可掬。“像小孩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哼!”他打鼻孔里重重的哼了一声,警告似的说:“你最好别说我像小孩子!”

    “你的戒条未免太多了!”她说,仍然笑着,一面帮他整理着被褥。“你是我碰到的最凶恶的病人,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对你周围所有的人都没有好脾气!”

    “你想在我身上发掘什幺吗?”他紧盯着她,那眼光又重新锐利起来。“别想在我身上找慈祥温柔等文学形容词,我是著名的铁石心肠!”

    “你以为是而已。”江雨薇直率的说。

    “以为,你是什幺意思?”

    “每个人都有自己软弱的一面,你一定也有。”

    他从浓眉下狞恶的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你倒很武断啊!凭什幺你认为我有软弱的一面?”

    她抬起头来,微笑的望着他:“你的小嘉。”她轻声说。

    他猛的一震,眼光寒冷得像两道利刃,像要穿透她,又像要刺杀她,他厉声的说:“你怎幺知道这个名字?”

    她在他的目光下微微一凛,立即,她武装了自己。

    “你告诉我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告诉你的?”他怒叫。

    “是的,你梦里提到的名字。”她勇敢的直视着他。

    “梦里?”他怔了怔,微侧着头,他不信任似的看着她,逐渐的,那股凶恶的神气从他面容上消失了,他显得无力而苍老了起来。“见鬼!”他诅咒。“连睡眠都会欺骗你!”

    “睡梦中才见真qíng呢!”她冲口而出。

    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来,再度盯紧了她。

    “你是个鲁莽的浑球!”他咒骂。“我不知道我怎幺会选择了你来当我的特别护士!”

    “你随时可以辞退我。”

    “哼!”他又重重的哼了一声,把头转向了窗口,他望着窗外的阳光,默默的沉思了片刻。然后,他回过头来,注视着她。带着一抹小心翼翼似的神qíng,他问:“我梦里还说过一些什幺吗?”

    “骂人话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哈!”他笑了,“很多人都该骂的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──若成。”

    他惊跳,紧盯着她的眼光迅速的变得凶恶而冷酷,他的脸色苍白了,一伸手,他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,用惊人的大力气捏紧了她,捏得她整个手腕火烧似的痛楚了起来。同时,他的声音bào怒的在她耳边响起:“谁允许你提这个名字?谁允许你?如果你再敢在我面前提这两个字,我会把你整个人撕裂!你这个混蛋!你这个该死的鬼怪!浑球!笨瓜……”

    像cháo水般,他从嘴里吐出一大堆骂人话,他的脸色那样狰狞,他的眼光那样可怕。江雨薇又惊又怒又恐怖,而更严重的,是她觉得受了侮rǔ,受了伤害。做了几年的护士,她从没有被人如此rǔ骂过。她努力的挣脱了他,远远的逃开到一边,她惊怒而颤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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