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河_琼瑶【完结】(1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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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这孩子必定有你的遗传,她述说起来像一首诗。”

    “孩子的世界本来就是一首诗。”狄君璞说,深深的凝视著她,他那深沉的眸子好深好深,她觉得有点震动而且心乱了。他不是在“看”她,他简直是在“透视”她呢!

    “梁姐姐,”小蕾的兴奋一旦被引发就无法遏止,她摇著心虹的胳膊,大声的说:“我们去采糙莓好吗?婆婆说,如果我能采到一篮糙莓,她要做糙莓酱给我吃,我们去采好吗?”

    “这种野糙莓很酸的呢!”心虹说。

    “可是,我们去采好吗?”孩子祈求的看著她。

    心虹抬起眼睛来,看了看狄君璞,后者也正微笑而鼓励的望著她。“跟我们一起去山里散散步也不错,”他说:“外面天气很好,而且我保证不会再有什么疯老太婆来惊吓你,怎样?”

    她不由自主的微笑了,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“那么,我们还等什么?”她说,掉过头去看吟芳:“妈,我走走就回来。”“早些回来吃午饭,哦,狄先生和小蕾也来我们家吃饭吧!”吟芳说,看到心虹那么难得的有份好兴致,使她衷心愉快。真的,小蕾是个小可人儿,狄君璞稳重忠厚,或者,这父女二人会对心虹大有帮助。

    “哦,我们不了,”狄君璞说:“姑妈在等我们呢,她今天给我们炖了一只jī,如果不回去吃饭,她要大大的失望了。”

    吟芳笑笑,不再勉qiáng了,她了解老姑妈那种心qíng。女人一上了年纪,对于小一辈的爱与关切也就更重了。往往并不是小一辈的需要她,而是她需要他们。

    心虹牵著小蕾,跟狄君璞一起走出了霜园。秋日的阳光美好的照she著,暖洋洋的,薰人yù醉的。小径上铺满了落叶,被太阳晒得又松又脆。那些高大的红枫,在阳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嫣红。无数的紫色小花,在秋风中轻轻摇曳。天蓝得耀目,云淡淡,风微微,鸟啼清脆。远处那农庄顶端,一缕炊烟细袅。“这就是我的世界,”心虹说,深深的呼吸著那带著泥土气息的空气。“山里的景色变幻无穷,清晨,huáng昏,月夜……昨晚,所有的气氛都被那个老太婆破坏了。”

    狄君璞没有说话,他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
    她在路边摘了一朵huáng色的小花,把花朵无意识的转动著,用那花瓣轻触著嘴唇。“你吃过花瓣上的露水吗?”她忽然问。

    “不,我没有。”“我吃过。”她微笑起来,眼睛朦胧如梦。“在太阳还没出来以前,一清早走入山里,用一个小酒杯,去收集那些花瓣上的露珠,一粒一粒的,盛满一酒杯,然后喝下去,那么清醇,那么芬芳,那是大自然所酿制的美酒,喝多了,你一样会醉倒。醉倒在一个最甜最香的梦里。”她沉思,似乎已经沉浸在那梦里了,眼睛里罩上了一层薄雾,那眼珠显得更迷蒙了。好半天,她忽然醒了过来,垂下头去,她羞涩的低语:“我很傻,是不?”“不,”他注视著她,为之动容。“很美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她不解的。“很美,”他重复了一句。“你的人,你的声音,你的世界,和你的梦。”她很快的抬起眼睛来,扫了他一眼,脸颊上竟涌上了两片红cháo。“你在笑我了。”她低声说。

    “我会吗?”他反问。她再度抬起眼睛来,这次,她是大胆的在直视他了,眼光里带著研判的意味,那眼光那样深沉,那样专注,似乎想看穿他的内心。笑容从她的唇边隐去,而面上的红cháo却更深了。“他们……他们都说我傻。”她喃喃的说。

    “他们是谁?”“爸爸,妈妈,妹妹,还有……”她沉思,眉头轻蹙,在努力的思索著什么。“还有……他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是谁?”他追问,紧盯著她。

    红cháo从她脸上退去,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,那记忆的钟在敲动。她的眼光迷惘,她的嘴唇颤动,她知道自己遗失了一段生命,她在追寻,她在努力的追寻。像掉在一个回漩滚动著的深井里,她被那转动的水流越旋越深,越旋越深,越旋越深……那冰冷的水,清寒刺骨,冷得她发抖,而那水流也越转越快了,越转越快,越转越快……她觉得天旋地转,呼吸急促,她的面容发白了。

    他及时扶住了她。“心虹!”他用力的喊,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。

    她一震,惊醒了,从那深井里又回到了地面。瞪大了眼睛,她茫然的看著面前那张脸,那张深刻的、担忧的、而又带著抹痛楚与怜惜的脸,一时间,她有些神思恍惚,这是谁?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,那样亲近又那样遥远。她闭上眼睛,呻吟而且叹息。“心虹,”他扶住她的胳膊。“你觉得怎样?”

    她再张开眼睛,真的清醒了。乌云尽消,阳光下是他那张忧愁的脸和关怀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哦!”她勉qiáng的微笑。“又来了。别管我,没有关系的。”

    他深深的注视她。“我告诉你,”他诚挚的说。“当这种昏晕再来临的时候,你一定要克服它。不要让它把你打倒,你应该有坚qiáng的自信和意志。如果你在害怕著什么,你唯一的办法,就是面对它,你懂吗?心虹。”

    他的眼睛深沉似海。她觉得被淹没了,那làngcháo,温温软软的làngcháo,从头到脚的对她披盖过来,像一件温软的绸衣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在害怕,是吗?”她低语。

    “是的,我知道。”他也轻声说,眼光仍然停驻在她的脸上,那件绸衣更温软了,更舒适了,松松的裹著她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吗?”

    “不,我不知道。”“那么,帮我,好吗?”她的眼里漾起了泪光。“帮我找出来!那总是跟在我身边的、无形的yīn影是什么?我害怕,真的,我好害怕。”“我会帮你。”他说,把她的外套拉拢,代她扣上衣领的钮扣。虽然有太阳,谷地里的风依然寒冷。“我会尽我的力量来帮你。”他站在她面前,比她高那么多,那宽大的胸怀必然是温暖的,一时间,她竟有把头靠近那胸怀的冲动。但是,小蕾奔过来了,她曾跑开去了一段好长的时间。她的面颊红润,眼睛发光,满手都握著熟透的糙莓。

    “嗨,梁姐姐!我找到一大片糙莓,好多好多!你说好要帮我采糙莓的,怎么尽管站在这里和爸爸说话?来呀!你来呀!”拉著心虹的手,她不由分说的把她向山野里拖,心虹对狄君璞轻轻一笑,忽然振作了一下,高声说:“好,让我们采糙莓去!”

    说完,她就跟著小蕾,奔进那杂糙丛生的树丛里去了。她的长发飘飞,和小蕾辫梢的大绸结相映。狄君璞不由自主的跟著她们走进糙丛,绕过岩石,穿过一个枫林,果然,面前有一块平坦的糙原,荆棘丛中,一大片的野糙莓正茂密的生长著,那些鲜红yù滴的果实,映著阳光发亮,像一颗颗红色透明的琥珀。“哎呀,真不少!”心虹惊呼著。“小蕾,你简直发现了一个大宝藏了呢!”“我们来比赛,看谁采得多!”小蕾说,兴高采烈,眉飞色舞。

    “好!让你爸爸也参加!”心虹说。

    “爸爸?”小蕾询问的看著她父亲。

    “参加就参加!”狄君璞大声说,感染了她们的兴致。“我一个人可以采得比你们两个人加起来还多!信不信?”

    “chuī牛!”小蕾叫著。“那么,马上开始!”他们立即展开了一场“糙莓采摘比赛”。

    心虹采摘得非常努力,难得她有如此高昂的qíng绪和兴趣,她轻盈的穿梭在荆棘中,毫不费力的采摘下那一颗颗的果实。小蕾就更轻便了,她小小的身子如穿帘之燕,奔前奔后,用她的裙摆兜了一大兜的糙莓,不时还发出欢呼和嘻笑,对她那身手笨拙的父亲投来揶揄的一瞥。

    狄君璞却弄得相当的láng狈了,他简直没料到这是如此艰巨的工作,他不住被荆棘刺伤,又勾住了衣服,又弄破了手指,刚采到的糙莓又在不注意中给弄掉了,半天也没采到一握。最后,他竟尖声叫起救命来了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怎么了?”心虹和小蕾都跑了过来。“不知是些什么东西,把我满身都刺得疼,哎呀,又疼又痒,不得了!”心虹看过去,禁不住惊呼著大笑了起来,又笑又叫的说:“你从哪里弄了这一身的榭衣呀?这么多!天哪!这些刺人的小针就是摘上一小时也摘不gān净了!”

    那是一种植物的种子,像一根根小刺,一碰到它,它就会沾附在人身上。现在,狄君璞整个裤管都沾满了这种东西。心虹一面笑,一面放下了自己的糙莓,帮狄君璞去摘掉那些小刺,又摘又笑,因为狄君璞像木偶般挺立在那儿,一动也不敢动,满脸的可怜相。心虹看看他,忍不住又笑了。然后,她忽然站直了身子,愣住了。好半天,她才愕然的瞪视著狄君璞,喃喃的说:“听到吗?我居然笑了!奇怪,我又会笑了。一年以来,我几乎不知道怎样笑。”狄君璞静静的望著她,眼光那样深沉,那样真挚。

    “你的笑容很美,”他幽幽的说:“你不知道有多美。所以,千万别丢掉它。”她不语,呆呆的看著他,他们默然相视,阳光在两个人的眼睛里闪烁,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,小蕾已在一边高声的宣布,她获得比赛的第一名了。

第十章

    一粒沙在海滩上碰到另外一粒沙。

    “愿我们能结为一体。”第一粒沙说。

    “哦,不行,沙子是无法彼此黏附的。”另一粒说。

    “我将磨碎自己,磨成细粉,然后来包容你。”

    于是,他在岩石上磨著,碾著,揉著,终于弄碎了他自己。但是,一阵海làng涌上来,把他们一起卷进了茫茫的大海,那磨碎了的沙被海làng冲散到四面八方,再也聚不拢来,更无法包容另一粒沙了。

    心虹合上了书本,把它抛在桌上,这一段是全书的一个引子,她已经读过几千几百次了,闭上眼睛,她可以把整段一字不错的背出来。但是,每当她拿起这本书,她仍然忍不住要把它再读一遍。就像这书里面其他许多部分一样,她总是要一读再读,而每次都会重复的引起她心中的怆恻之qíng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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