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河_琼瑶【完结】(3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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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心虹那纤弱的神经,再也受不了卢老太太这份歉意与温存,眼泪夺眶而出,她转开了头,悄悄的拭泪。

    “噢噢,心虹,别哭呵!”老太太曲解了这眼泪的意义,她是更加温柔更加抱歉了。

    “别哭呵!乖儿!”她拥著心虹,用手拍抚著她的背脊,不住口的安慰著。“你不跟他计较呵!我会好好骂他呵!乖儿,别伤心呵!别哭呵!我一定骂他呵!”

    狄君璞望著这一切,这是奇异的,令人感伤而痛苦的。他真不敢相信,这个老妇就是那晚在雾谷如凶神恶煞般的疯子,现在,她是多么慈祥与亲切!人的jīng神领域,是多么复杂而难解呵!尧康走到狄君璞身边,低声的说:“你认为带心虹来是对的吗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怎样?”“你不觉得这会使心虹太难受了?”

    “或者。但是,如果心虹能为她做点什么,会使心虹卸下很多心理上的负荷。而且,我希望她们之间能重建友谊,那么,对心虹来说,会减少一个危险,否则,那老太太一发病,随时会威胁到心虹。”“我看,”尧康深思的看著那老太太。“我们能为那老太太做的事都太少了,除非让云飞复活,而这是不可能的事。现在,从她的眼神看,她根本就是疯狂的,我只怕,她的友谊并不可靠。”狄君璞愣住了,尧康的分析,的确也有道理。他望著那拥抱著的一对,本能的向前迈了一步,似乎想把心虹从卢老太太的掌握中夺下来。就在这时,雅棠怀抱中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,这立即就吸引了卢老太太的注意,她放开了心虹,迅速的回头,望著雅棠说:“谁在哭?谁在哭?”“是宝宝,”雅棠说:“他尿湿了。”抽掉了湿的尿布,她说:“我去拿条gān净的来。”望著里面的屋子,她一时决定不下来把孩子jiāo给谁。

    尧康伸出手去说:“我抱抱,怎样?”雅棠的脸又一红,不知怎么,她今天特别喜欢红脸,默默的看了尧康一眼,她就把孩子jiāo给了他。尧康抱著孩子,望著雅棠的背影,心里却陡然的浮起了一种又苍凉又酸楚的qíng绪。这些人,老的、小的、年轻的,他们在制造些什么故事呵!雅棠拿著尿布回来了,她身后跟著一个壮健的女仆,捧著茶盘和茶,想必这就是阿英。狄君璞料想,这阿英与其说是女仆,不如说是老太太的监视者更恰当。放下了茶,阿英进去了。雅棠接过孩子,把他平放在桌上,系好尿布。孩子大睁著一对骨溜溜的大圆眼睛,舞著拳头,嘴里咿咿唔唔的说个不停,老太太走了过来,用一种奇异的眼光望著那孩子,愣愣的说:“这……

    这……这是谁家的孩子?”

    “我的。伯母,我已经告诉过你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?”她的眼神更奇怪了,好像根本不了解似的。然后,她怯怯的对那婴儿伸出手去,祈求的、恳切的说:“我能抱他吗?”是祖孙间那种本能的感qíng吗?是属于血缘的相互吸引吗?孩子也对老太太伸出手去,嘻笑著、兴奋著。雅棠是感动了,她小心地把孩子放进老太太的手中,一边谨慎地注意著她,生怕她一时糊涂起来,把孩子给摔坏了。

    老太太一旦抱住了那孩子,她好像就把周遭所有的东西都忘记了,她脸上流露出那样qiáng烈的喜悦来,痴呆的眼睛竟放出了异采。退到墙边的一张椅子边,她坐了下来,紧紧的搂著那孩子。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,防备的看著她,尤其雅棠,她是非常的紧张和不安了。

    孩子躺在老太太怀中,不住的用他那肥胖的小手,扑打著老太太的面颊。老太太低俯著头,定定的凝视著他,像凝视一件稀世的珀宝。然后,她忽然抱紧了那孩子,摇撼著,拍抚著,嘴里喃喃的叫唤著:“云飞,我的乖儿!云飞,我的乖宝!云飞,我的小命根儿呵!”大家面面相觑,这一个变化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。心虹那刚刚收敛住的眼泪又滚落了出来,狄君璞紧紧的揽住了她的肩,安慰的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。她在狄君璞的耳边轻声说:“难怪她会有这种幻觉,孩子长得实在像云飞。”

    老太太摇著、晃著,嘴里不停的呢喃著:“乖宝,长大了要做个大人物呵!云飞,要爱你的妈呵!我的宝贝儿!我知道你是好孩子,世界上最好的孩子!又漂亮,又聪明,又能gān!我的宝贝儿!谁说你不学好呢?谁说的?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!你孝顺你妈,你最孝顺你妈,苦了一辈子把你带大,你不会抛下你妈走掉的,是不?乖儿?你不会的!你不会就这样走掉的!妈最疼你,最爱你,最宠你,你不会抛下你妈的!你不会呵!”她把孩子搂得更紧了。“我的乖儿呵!不要走,不要离开妈,我们过穷日子,但是在一块儿!不要走!不要抛下你妈呵!乖儿!云飞呵!”

    她的思想显然在二十几年前和二十几年后中跳越,声声呼唤,声声哀求,一个慈母最惨切的呼号呵!大家都被这场面所震慑住了,心虹把面颊埋在狄君璞肩上,不忍再看,雅棠的眼眶也湿润了。雅棠的心绪也是相当复杂而酸楚的,这老妇所呼唤的,不单是她的儿子,也是雅棠孩子的父亲呵!她吸了吸鼻子,一时心中分不出是苦是辣,是悲是愁,是恨是怨?那男人,那坠落于深谷的男人,是“一失足成千古恨”,而遗留下的这个摊子,如何收拾?她再吸了吸鼻子,没有带手帕,她用手背拭拭眼睛。身边有人碰碰她,递来一条gān净的大手帕,她回过头,是尧康!他正用一种深思的、研究的,而又同qíng的眼光望著她。“人总有一死的,只是早晚而已。”他安慰的说。

    “不!”她很快的回答,挺直了背脊。“我不为那男人流泪,他罪有应得!我哭的是,那失子的寡母,和那无父的孤儿!”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冒失,就又颓丧的垂下头去。

    “啊,”她低语:“你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”他说:“我已经都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她望著他,默然片刻。

    “是吗?”她轻问,就又掉转头去看著孩子了。

    老太太已经停止了她的呢喃低诉,只是做梦般的摇晃著孩子,眼珠定定的,一转也不转。眼光超越了面前的人群,不知落在一个什么地方,她的意识显然是迷糊而朦胧的。并且,逐渐的,她忘记了怀里的孩子,在片刻呆滞之后,她陡的一惊,像从一个梦中醒来,她惊讶的望著怀里的孩子,愕然的说:“这……这是谁的小孩儿?”

    “我的。”雅棠说,乘此机会,走上前去,把孩子给抱了过来,她已经提心吊胆了好半天了。

    “啊啊,你的!”老太太说,又突然发现眼前的人群了。“怎么,雅棠,你带了好多客人来了,阿英哪,倒茶呀!”“已经倒过了,伯母。”雅棠说。”啊啊,已经倒过了!”老太太说,颤巍巍的从椅子里站起来,又猛的看到了心虹,她怔了怔,立即脸上堆满了笑,对心虹说:“心虹,你来了!”她把刚刚和心虹见面的那一幕早就忘得gāngān净净了。走上前去,她亲亲热热的拉住心虹的手,亲昵而又讨好似的说:“云飞不在家,他出去了,去……”她晦涩的笑著,仿佛想掩饰什么。“他去上班了,上班……

    啊啊,可能是加班。要不然,就是有特别的应酬,男人家在外面工作,我们不好太管束他们,是不是?来来,你坐坐,等他一会儿。”这对心虹真是件痛苦的事qíng。狄君璞真有些懊悔把她带到这儿来了,像尧康说的,他们能为这老太太做的事qíng已经太少了。她已经疯成这样子,除非有奇迹出现,她是不大可能恢复正常了,他又何必把心虹带来呢?或者,在他的潜意识中,还希望由于她们的会面,而能唤回心虹那最后的记忆?

    一小时后,他们离开了卢家。他们奔去的时候,老太太已经很安静了,又几乎像个正常人一般了,只是殷殷垂注著云飞的去向,因为她的样子不至于再发病,雅棠jiāo代阿英好好伺候,就也跟著他们一起出来了。走出卢家那窄小的农舍,大家都不由自主的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。

    “如果我是云扬,”尧康说:“我gān脆让她在jīng神病院中好好治疗。”“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,她无法再离开云扬了。”雅棠说:“而且,jīng神病院对云扬是个大的负担,云扬的负担已经太重了。”“据我所知,梁家愿意拿出一笔钱来,给老太太治病。”狄君璞说。

    “你认为在jīng神病院中就治得好她吗?”雅棠凄凉的笑了笑,问。狄君璞默然了。这又是尧康说的那句话;人力对她已无帮助了!他望著脚下的土地,沉思不语,一时间,他想得很深很远,想人生,想人类,想亘古以来,演变不完的人类的故事,他叹息了。“我想,”沉默已久的心虹忽然开口了。“我真是罪孽深重!”狄君璞一惊,急忙抬头看著心虹,他把她拉到身边来,用手揽住了她的肩,他深沉而严肃的说:“记住!心虹,再也不要为那件事责怪你自己,你听到刚刚那老太太的自言自语吗?她一再叫云飞不要抛下她,这证明云飞在活著的时候,就想抛下她了。如果云飞不死,我想,他可能也抛下了他母亲,那么,那老太太未尝会不疯!”他忽然停住了,吃惊的喊:“心虹!你怎么了?不舒服吗?”

    心虹站住了,眼神奇异,神思恍惚,呼吸急促而不稳定。狄君璞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种样子了,她似乎又掉入那记忆的深井中了。“心虹!心虹!心虹!”他连声喊著。

    “哦!”心虹透出一口气来,又回复了自然,对狄君璞勉qiáng的笑了笑,她说:“我没有什么,真的,只是,刚刚忽然有一阵,我以为……”“以为什么?”“以为我想起了一些东西,关于那天晚上的。但是,就像电光一闪般,我又失去了线索。”

    狄君璞怜惜的望著她:“别勉qiáng你去回忆,心虹。放开这件事qíng吧!让我们轻松一下。大家都到农庄去好吗?

    雅棠,我女儿看到宝宝,一定要乐坏了。”雅棠微笑著,没有反对。于是,他们都向农庄走去了。

第二十六章

    自从上次开过一次成功的舞会以后,霜园是经常举行舞会了,梁逸舟沾沾自喜于计策的收效,浑然不知孩子们已另有一番天地,这舞会反而成为他们敷衍父母的烟幕弹了。在舞会中,他们都表现得又幸福又开心,而另一方面呢,一个真正充满了幸福和喜悦的聚会也经常举行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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