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厅中有一刹那的沉静,那样令人窒息的沉静。然后,狄君璞知道,继续留下去,也没有意义了。他望向梁逸舟,后者的脸上,刚才那种倔qiáng与盛气凌人已经消失了。现在,他反而显出一种孤独无助和嗒然若丧的神qíng来。狄君璞知道,他也在深切的懊悔与自责里。他看著他,有许多话想对他说,却不知从何说起。最后,却只说了句:“请照顾她,梁先生。”
梁逸舟震动了一下,心底掠过一阵痛楚的痉挛,他看著狄君璞。在这一刹那,他们两个人所担忧的事qíng是相同的,他们都看出来了那危机,心虹,她已经把自己完全封锁了,在那份qiáng烈的自惭形秽中,只怕他们都将失去她。而她呢?她会走向一个无法意料的地狱里。
“如果你肯随时给我一点消息,”狄君璞又说:“我会非常感激你。”他咽了一口口水,心里酸涩无比,而且撕裂般的痛楚著。“别和我敌对吧,无论如何,我只是爱她呵!”
“我也只是爱她呵!”梁逸舟像是只需要辩护似的说,他是更形沮丧了。“可是我们对她做了些什么?我们把她bī进绝境了!我们这两种不同的爱毁掉了她!梁先生。”狄君璞语重心长。“请助她吧!”他迅速的回转头,向房门口走去,因为,他觉得一股热làng直往鼻子里冲,他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。梁逸舟仍然呆站在客厅中,像一个塑像般一动也不动。
他走向门口,云扬也跟著他走过去。心霞身不由己的跟上来,站在大门口,她含泪看著他们。狄君璞再一次对心霞说:“请照顾她!心霞。”“你放心。”她颤声说。“我会随时给你消息。”
“要小心,”他说,眉头紧蹙。“防备她!”
“我懂得。”“再见,心霞,”云扬说:“我也等你的消息。”
“再见。”心霞轻声说。
他们走出了霜园,两人心里都充塞著难言的苦涩。尤其是狄君璞,他已隐隐的看到眼前一片迷雾,谁知道未来有些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等待著他们?霜园外面,黑夜早就无声无息的来临了,暗夜的原野,是一片黑暗与混沌。
前面有著幢幢人影,一个急促的声音惊动了他们:“云扬,乔风!是你们吗?”
“是谁?尧康?”云扬惊奇的站住了。
是的,那是尧康。不止尧康,还有雅棠,带著卢家的女佣阿英!雅棠跑过来,一面喘息,一面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了一项惊人的消息:“云扬,糟了!你母亲发了病,她打了阿英,一个人跑掉了!她说要去杀人,现在不知跑到何处去了?”
这就是霜园门外迎接著他们的第一件事。第二十九章
夜好深,夜好沉,夜好静谧。
心虹静悄悄的躺著,倾听著周遭的一切,她已经这样一动也不动的躺了好几小时。她知道,全屋子里的人都在注意她,都在窥伺她,现在,夜已经很深很深了,她料想,家里的人应该都已睡熟了吧?这是多么漫长而难熬的一个晚上!她的世界竟被几句话辗成了粉碎。首先,是有关“母亲”的那个大秘密,一个被她认为是后母的女人,在二十年漫长的光yīn之后,竟一变而为生母!她曾迷失的找寻过母亲,她也曾把梦儿访遍,她曾夜夜呼唤,也曾日日凝伫!她虚拟了母亲的形象,也在脑中勾划了几百种母亲的轮廓,却原来,母亲始终在她身边!二十年来,朝朝暮暮,母亲竟没有离开过她!这可能吗?这可能吗?她,心虹,她是多么愚昧无知而又盲目呵!
这动摇了她对人生的一种基本的看法,摧残了她的自信。母女相认,给予她的温暖却远没有给予她的痛楚多。而紧接著,她还来不及从这份痛楚里苏醒,一个大打击就又当头落下,这一年多来,她始终自认是个纯洁的少女,也因此,她敢于奉献给狄君璞她那颗真挚的心,却原来,自己早已和人私奔,再也谈不上纯洁和璞真!不但如此,更可怕的,她竟杀了那个男人!她,心虹,她到底是个怎样可怕的女人?
她不怀疑父亲是说谎,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xing。因为,她了解自己那份热烈如火的qíng感,爱之深,恨之切!怪不得,她不是在各处都留下过杀人的蛛丝马迹吗?从chuáng上坐起来,她一把抢过chuáng头柜上的一本词选,打开来,她找著了自己的笔迹:
“利用感qíng为工具,达到某种目的的人,该杀!”
“玩弄感qíng的人,该杀!”
“轻视感qíng的人,该杀!”
“无qíng而装有qíng的人,该杀!”
她迅速的合起了书,把它抛在chuáng边。是了!她是个凶手!她早就决心要杀他了!这就是证据!她一定约好他在那悬崖顶上见面,然后乘他不备把他推落悬崖!啊!一个失去记忆的人,茫然的找寻著自己,最后找到的自己竟是个杀人凶手,她该怎么办?啊,怪不得全家谁都不愿她恢复记忆,怪不得镇上的人见了她就窃窃私议,怪不得卢老太太要向她索命……怪不得!怪不得!怪不得!
她心惊ròu跳,额上冷汗涔涔。想想看,自己的手上染满了鲜血,自己的身上,带满了污秽,自己的心灵,充满了罪恶,而今而后,该当若何?她推开了棉被,赤著足走下chuáng来,轻轻悄悄的,她无声无息的走到窗前,站在那儿,她望著外面那黑暗的原野,和广漠的穹苍。
天际,星河璀璨,月光迷离。星河!她想起狄君璞的小诗,她摸索著自己脖子上挂著的那颗星星!呵,君璞,君璞,我不是你心目中那颗小星星,我只是一块污泥,刻成了星形,镀上了白金,我是个虚伪的冒充者,混淆了你的视线,欺骗了你的感觉。呵,君璞,君璞,善良如你,天当佑你!罪恶如我,天当罚我!”她打了个寒噤,夜凉如水。她极目而视,暗夜中,山也模糊,树也模糊。星也迷离,月也迷离。四周好静,听不到虫鸣,听不到鸟语。
只有低幽的风,在原野里徘徊呜咽,穿过树梢,穿过山谷,发出那如泣如诉的声音。她侧耳倾听,忽然间,她听到在那风声中,夹杂著什么其他的声音,低低的,沉沉的,哑哑的,在呼唤著:“心虹!跟我走!心虹!跟我走!”
她颤栗,她发冷,她又听到这呼唤了!她更专注的倾听那声音,那在一年多以来,经常出现在她耳边的声音:“心虹!跟我走!心虹!跟我走!”
夜风里,那声音喊得悲凉。是了!她脑中如电光一闪,整个身子都僵硬的挺直了起来。
这是云飞的声音!那坠崖的孤魂正游dàng在山野间,那无法安息的幽魂正在做不甘愿的呼唤!
“心虹!跟我走!心虹!跟我走!”
他在索命呵!“心虹!跟我走!心虹!跟我走!”
那呼唤声更加迫切了,更加悲凉了,更加凄厉了!她的背脊挺直,眼光直直的瞪著窗外。
“心虹!跟我走!心虹!跟我走!”“我来了!”她对窗外低低的说。是的,血债必须由血来还!我来了!她转过身子,像被催眠了一般,她轻悄的走到门边,轻轻的,轻轻的,轻轻的扭动著门柄,打开了房门,她没有惊动任何人。赤著脚,她走出房间,她甚至没有披一件衣服,只穿著那件白绸的睡袍。没有鞋,没有袜,她下了楼,走进客厅。避免去开客厅那厚重的拉门,她穿进厨房,开了后门,走进花园里。几分钟之后,她已经置身在山野里了,披散著一头美好的黑发,穿著件白绸的睡袍,赤著脚,轻悄的走在那荒野的小径上。她像个受了诅咒的幽灵。她耳边,那呼唤的声音仍然在继续不断的响著:“心虹!跟我走!心虹!跟我走!”
“我来了!我来了!我来了!”
她低呼著,加速了脚步。她赤著的脚踩在枯枝上,踩在尖锐的石子上,踩在荆棘上,细嫩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条条的血痕,她不觉得痛。寒风侵袭著她,那薄霏霏的衣服紧贴著身子,她也不觉得寒冷,她耳边只听到那越来越急促,越来越凄厉的呼唤:“心虹!跟我走!
心虹!跟我走!”
“我来了!我来了!我来了!”
她喊著,几乎是在奔跑了。沿著那小径,她奔进了雾谷,穿过那岩石地带,她往农庄的方向奔去。可是,忽然间,在黑暗之中窜出了一个人影,一把抱住了她。
“我捉住了你!哈!我捉住了你!”那人影叫著,怪声的发笑,声如夜枭凄鸣。“你还我儿子来!你还我!你还我!哈,我捉住了你!”心虹站住,夜色里,卢老太太那张扭曲的脸像个凶神恶煞,那怪异的眼神,那凌乱的白发,那尖锐而凄厉的声音,划破了夜空,打碎了宁静。奇怪的,是心虹丝毫也没有惊惧,更没有感到意外,她反而安详而快乐的说:“哦,是你,你来得好!”
“你杀了我儿子!你要偿命!”那疯妇嚷著。
“是的,是的,我要偿命!”心虹说,侧耳倾听。“听到吗?他在叫我。”“什么?什么?”老妇问。
“他在叫我,云飞在叫我。”她像做梦般说:“我要去了,你也来吗?你应该送我去!
我们走吧!”
老妇扭著她。“我不放你!”她狡黠的说:“你要逃跑!”
“我不逃。”心虹安静的说:“我要到那悬崖顶上去,我要从那悬崖上跳下来!你听,他在叫我!你听!”
老妇真的侧耳倾听,她的眼睛怪异的盯著她。
“你要从悬崖上跳下来!”她说。
“是的。”心虹说。“如果你不跳,我要把你推下去。”她说。
“那更好了,来吧!我们快去!听,他在叫我!”
夜色里,那声音仍在她耳边急促的响著:“心虹!跟我走!心虹!跟我走!”
“我来了!我来了!我来了!”心虹应著,挣扎著往山上跑去。老妇也跄踉的跟了上去,她的手仍然紧攥著心虹的衣服。她们跑出了雾谷,跑上了山,直奔那农庄后的悬崖。这时,山谷中真的传来了一片呼叫:“心虹!心虹!你在哪儿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