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河_琼瑶【完结】(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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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然后,他发现书页的空白处,有小字的评注,字迹细小娟秀,却评得令人惊奇。事实上,那不是“评注”,而是一些读词者的杂感,例如:

    “所有文学,几乎都是写qíng的,但是,感qíng到底是什么?它只是痛苦的泉源而已。真正的感qíng与哀愁俱在,这是人类的悲哀!”

    “没有感qíng,又何来人生?何来历史?何来文学?”

    “好的句子都被前人写尽,我们这一代的悲哀,是生得太晚,实在创不出新的佳句了!”

    “知识实在是人类的束缚,你书读得越多,你会发现你越渺小!”

    “柳永可惜了,既有‘针线慵拈伴伊坐,和我。免使少年光yīn虚过’的深qíng,何不真的把雕鞍锁?受晏殊揶揄,也就活该了!”

    “诗词都太美了,但也都是消极的。我怀疑如此美的感qíng,人间是不是真有?”

    其中,也有与诗词毫无关系的句子,大多是对“感qíng”的看法,例如:

    “不了解感qíng的人,白活了一世,是蠢驴!而真了解感qíng的人,却太苦太苦!所以,不如做蠢驴,也就罢了!人,必须难得糊涂!”

    “利用感qíng为工具,达到某种目的的人,该杀!”

    “玩弄感qíng的人,该杀!”

    “轻视感qíng的人!该杀!”

    “无qíng而装有qíng的人,更该杀!”

    这一连串的几个“该杀”,倒真有些触目惊心,狄君璞一页页的翻下去,越翻就越迷惑,越翻也越惊奇。他发现这写评语的人内心是零乱的,因为那些句子,常有矛盾之处。但是,也由此发现,那题句者有著满腔压抑的激qíng,如火般烧灼著。而那激qíng中却隐匿了一些什么危险的东西!那是个迷失的心灵呵!狄君璞深思的合起了书,心中有份恍惚,有份苍凉,然后,他又一眼看到书本的背面,那细小的字迹写著一阕词,是:

    “寂寞芳菲暗度,岁华如箭堪惊,缅想旧欢多少事,转添chūn思难平,曲槛丝垂金柳,小窗弦断银筝。

    深院空闻燕语,满园闲落花轻,一片相思休不得,忍教长日愁生,谁见夕阳孤梦,觉来无限伤qíng!”

    那不仅是个迷失的心灵,而且是个寂寞的心灵呵!狄君璞对著灯,听那山枭夜啼,听那寒风低诉,他是深深的陷入了沉思里。

第四章

    早上,狄君璞起晚了,一夜没睡好,头脑仍是昏昏沉沉的。才下chuáng,他就听到客厅里传来小蕾的嘻笑之声,不知为什么,这孩子笑得好高兴。然后,他听到一个陌生的、女xing的声音,在和小蕾攀谈著。怎么?这样早家里就会来客吗?他侧耳倾听,刚好听到小蕾在问:“我忘了,我该叫你什么?”

    “梁阿姨,记住了!梁阿姨!”那女xing的声调好柔媚,好年轻,这会是昨天山中的少女吗?“我住在那边霜园里,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园,让爸爸带你来玩,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你现在带我去,好吗?”小蕾兴奋的说,一面扬声叫著:“婆婆!我跟梁阿姨去玩,好吗?”

    “哦,不行,小蕾,现在不行,”那少女的声音温柔而坦率:“梁阿姨要去上学了,不能陪你玩。好吧,你爸爸还没起来,我就先走了,告诉你爸爸,今天晚上……”

    狄君璞迅速的换好衣服,洗了把脸,就对客厅冲出去。不成,他不能放她走!如果竟是昨天那少女呢!跑进了客厅,他就一眼看到那说话的人了。不,这不是昨天那个山林的女妖,那个虚幻的幽灵,这是个活生生的、神采飞扬的、充满了生命、活力,与青chūn的女孩!

    他站住,迎视著他的是一对肆无忌惮的眸子,大而亮,带著点桀骜不驯的野xing,和一抹毫不掩饰的好奇,微笑的盯著他。

    “哦,你是——你是?”他犹疑的问。

    “我叫梁心霞!”她微笑著,仍然紧盯著他。“梁逸舟是我爸爸。”“哦,你是梁小姐,”他打量著她,粉红毛衣,深红长裤,外面随随便便的披著一件大红色的薄夹克。手里捧著几本书,站在门前she入的阳光里,几乎是个璀璨的发光体,艳光四she。“怎么不坐下来?小蕾,你叫阿莲倒茶,婆婆呢?”

    “婆婆在煮稀饭,阿莲去买菜了。”小蕾说,在一边用一种无限欣羡的眼光看著心霞,连稚龄的小女儿,也懂得崇拜“完美”呵!“别忙,狄先生,”心霞急忙说:“我马上要走,我还要赶去上课。”她对四周环顾著。“你们改变得不多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,”狄君璞说:“我尽量想保持原有的朴实气氛。”

    心霞点点头,又抬起眼睛来看著狄君璞。

    “我来有两件事,狄先生。”她说:“一件是:爸爸和妈妈要我来请你和这个小妹妹,今天晚上到霜园去吃晚饭,从今以后,我们是邻居了,你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噢,你父母真太客气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一定要来哦,”心霞叮嘱著:“早一点来,爸爸喜欢聊天。还有一件……”笑容忽然在她唇边隐没了,那眼睛里的光采也被一片不知何时浮来的乌云所遮盖了。她深深的望著他,放低了声音:“我姐姐要我来问一声,你是不是捡到了一本她的书?”“你姐姐?”

    他怔了怔。

    “是的,她叫梁心虹,她说她昨天曾在山中碰到了你。她想,你可能拾走了那本书。”

    “哦,”他回过了神来,果然,那是梁家的女儿!但是,为什么心霞提到她姐姐的时候,要那样神秘,隐晦,而且满面愁容?“是的,我拾到了,是一本词选。你等等,我马上拿给你!”他走进书房,取出了那本书,递给心霞。心霞接了过去,把它夹在自己的书本中,抬起眼睛来,她对狄君璞很快的笑了笑,说:“谢谢你,狄先生,那么我走了。晚上一定要来哦,别忘了!”“一定来!”狄君璞说,牵著小蕾的手,送到门外。“我陪你走一段,你去镇上搭车吗?”

    “是的,你别送了!”“我喜欢早上散散步!”

    沿著去镇上的路,他们向前走著,只走了几步,小蕾就被一只大红蜻蜓吸引了注意力,挣开了父亲的掌握,她欢呼著奔向了路边的糙丛里,和那只蜻蜓追逐于山坡上了。看著小蕾跑开,心霞忽然轻声的、像是必须要解释什么似的说:“我姐姐……她很怕看到陌生人。”

    “哦,是吗?”狄君璞顿了顿。“我昨天吓到她了吗?”

    “我是怕……她吓到了你。”心霞勉qiáng的笑了笑。

    “怎会?”狄君璞说:“我以为……”他又咽住了。“她很少去城里吗?没有读书?”

    “不,她已经大学毕业了,念的是中国文学系。爸爸常说,她是我们家的才女。但是,一年前,她……”心霞停住了,半天,才又接下去:“她生了一场脑病,病得很厉害,病好之后,她就变得有点恍恍惚惚的了,也曾经在jīng神病院治疗过一段时间,现在差不多都恢复了,只是怕见人,很容易受惊吓。医生说,慢慢调理,就会好的。”

    “噢,原来如此。”狄君璞恍然了,怪不得她那样瑟缩,那样畏怯,那样惊惶呢!小蕾从山坡上跑回来了,她失去了那只蜻蜓,跑得直喘气,面颊红扑扑的,额上都冒著汗珠了。

    拉著父亲的手,她开始一叠连声的叫:“爸,我饿了!爸!我还没吃早饭!”

    “好了,”心霞站住了,笑著说:“别送了,狄先生,晚上见吧!”“好,晚上见!”

    狄君璞也笑笑说。

    心霞对小蕾挥了挥手,转身去了,一抹嫣红的影子,消失在绿野之上。狄君璞牵著小蕾,慢慢的向农庄走回去,老姑妈早已站在农庄门口,引颈而望了。

    早餐过后,狄君璞进入书房,开始整理一篇自己写了一半的旧稿。搬家已经忙完了,也该重新开始工作了。他沉入自己的小说中,有很长一段时间,对外界的一切都茫无所知,直到将近中午,老姑妈推门进来。

    “听说梁家今天晚上请你和小蕾去吃饭!”她说,手里一面编织著一件小蕾的毛衣。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狄君璞抬起头来,他的神志仍然深陷在自己的小说中。老姑妈在旁边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,一面不停的做著活计。她虽竭力做出一副轻描淡写,无所事事的神qíng来,但狄君璞根据和老姑妈多年相处的经验,却知道她必定有所为而来。这姑妈是狄君璞父亲的亲妹妹,兄妹手足之qíng弥笃,狄君璞的父亲结婚后,姑嫂之间感qíng更好,一直住在一起。后来姑妈结婚了,谁知婚后三年就守了寡,狄君璞的父亲怜惜弱妹,就又把她接了回来。从此,老姑妈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狄家,狄君璞几乎是被她带大的。等到狄君璞父母双亡,老姑妈就毅然的主持起家务来,对狄君璞和小蕾都照顾备至。所以,对老姑妈,狄君璞有份孺慕之依,更有份感激之qíng。现在,看到老姑妈那若有所思的样子,他放下了笔,问:“有什么事吗?”他想,老姑妈一定因为自己没有被邀请而有些不快。“哦,没什么,”老姑妈说,神色中却明显的有几分不安,她蠕动了一下嘴唇,忽然问:“这个梁——梁逸舟,你跟他很熟吗?”

    “哦,并不,怎么?”“怎会想到租他的房子呢?认识多久了?”

    “也不过半年左右,是在一个宴会上认识的,他说很佩服我的小说,那人很有点深度,我们挺谈得来的,就常常来往了。几个月前,我无意间说起想找一个乡间的房子,要阳光充足,地势高亢的,一来给小蕾养病,二来我可以安静写作,他就提起他有这样一座空著的农庄,问我愿不愿意搬来住?他说空著也是白空著,如果我来住,他就算借给我,他希望有我这样一个邻居。我来看过一次,很满意,就这样决定了。我当然不好白住他的房子,也形式化的签过一张租约。但是,现在我付的租金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,那儿还可能找到这样便宜又这样适当的房子?梁逸舟这人真是个好人!”他停了停,瞪著老姑妈:“怎么?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来?有什么不妥吗?”“可是——”老姑妈沉吟了一下,毛线针停在半空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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