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河_琼瑶【完结】(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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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早上,枝头的鸟啼嘹亮,代替了都市里的车马喧嚣,看晨雾迷蒙的山谷在朝阳上升的彩霞中变得清晰,看露珠在枫叶上闪烁,看金色的阳光在密叶中穿she出几条闪亮的光芒,一切是迷人的。huáng昏的落日,黑夜的星辰,和那原野中低唱的晚风!山林中美不胜收。随著日出日落的邅递,山野里的景致千变万化,数不尽有多少种不同的qíng趣。狄君璞竟懊丧于自己发现这世界发现得这么晚,在都市里已埋葬掉了那么多的大好时光!

    连日来,他的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,每日平均都可以写到两千字以上。如果没有那份时刻悄然袭来的落寞与惆怅,他就几乎是身心愉快的了。这晚,吃过晚饭没有多久,他正坐在书房里修改白天所写的文稿。忽然听到小蕾高兴的欢呼声:“爸爸!梁姐姐来了!”

    梁姐姐?是心霞?还是心虹?一定是心霞!腼腆的心虹不会作主动的拜访。他走出书房,来到客厅里,出乎意料之外,那亭亭玉立般站在窗前的,竟是心虹!穿著件白毛衣,黑裙子,披了一件短短的黑丝绒披风,长发飘垂,脸上未施脂粉,一对乌黑清亮的眸子,盈盈然如不见底的深潭。斜倚窗前,在不太明亮的灯晕下,她看来轻灵如梦。窗外,天还没有全黑,衬托著她的,是那苍灰色的天幕。

    “哦,真没想到……”狄君璞微笑的招呼著:“吃过晚饭吗?梁小姐?”“是的,吃过了!”心虹说,她的眼睛直视著他,唇边浮起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微笑。“我出来散散步,就不知不觉的走到这儿来了。”“坐吧!”“不,我不坐了,我马上就要回去!”

    “急什么?”阿莲送上来一杯清茶,心虹接了过来。狄君璞若有所思的看著心虹那黑色的披风。黑色!她是多么喜爱黑色的衣服。小蕾站在一边,用仰慕的眼光看著心虹,一面细声细气的说:“梁姐姐,你怎么不常常来玩?”

    “不是来了吗?”心虹微笑了。“告诉你爸爸,什么时候你到霜园去住几天,好不好?”

    小蕾面有喜色,看著狄君璞,张口yù有所言,却又忽然咽住了,摇了摇头说:“那不好,没有人陪爸爸。”

    狄君璞心头一紧,禁不住深深的看著小蕾,才只有六岁呢!难道连她也能体会出他的孤寂吗?心虹似乎也怔了一下,不自禁的看了狄君璞一眼。

    “好女儿!”她说。啜了一口茶,她把茶杯放在桌上,对室内打量了一番,轻声说:“我们曾在这儿住了好些年,小时候,我总喜欢爬到阁楼上,一个人躲在那儿,常躲上好几小时,害得高妈翻天覆地的找我!”

    “你躲在那儿gān嘛?”她望著他,沉思了一会儿,轻轻的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“我也不知道,”她说:“难道你从来没有过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时候吗?”他一愣。心底有一股恻然的qíng绪。

    “常常。”她微笑了。她今天的qíng绪一定很好,能在她脸上看到笑容似乎是很难得的事qíng。她转身走到农庄门口,望著农庄外的空地、山坡,和那些木槿花。

    “我曾经种过几棵茶花,白茶花。这么些年,都荒芜了。”她走出门外,环视著那些空旷的栅栏。狄君璞牵著小蕾,也走到门外来。她看著那些栏杆,说:“你可以沿著那些栅栏,撒一些爬藤花的种子,像牵牛、茑萝一类的,到明年夏天,所有的栅栏都会变成了花墙。那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光秃秃的了。”他有些惊喜。“真的,这是好建议!”他说:“我怎么没想起来,下次去台北,我一定要记得买些花籽。”

    “我早就想这么办了!”她陷进了一份沉思中。“我爱这儿,远胜过霜园,爸爸建了霜园,我不能不跟著全家搬过去,但是,霜园仅仅是个住家的所在,这儿,却是一个心灵的休憩所。它古朴,它宁静,它典雅。所以,虽然搬进了霜园,我仍然常到这儿来,我一直想让那些栅栏变成花墙,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做。”她困惑的摇摇头。“真不知道为什么,早就该种了。”他凝视她,再一次感到怦然心动。怎样的一个女孩子!那浑身上下,竟连一丝一毫的尘俗都没有!经过这些年在社会上的混迹,他早就认为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一类型的人物了。

    “我希望……”他说:“我希望我搬到这儿来,不是占有了你的天地。”她看了他一眼。“你不会。”她低声说。“是吗?我看过你的小说,你应该了解这儿,像我了解这儿一样,否则,你不会搬来,是吗?”

    他不语,只是静静的迎视著她的目光,那对眸子何等澄净,何等智慧,又何等深沉。她转开了眼睛,望著农庄的后面,说:“那儿有一个枫林。”“是的,”他说:“那是这儿最jīng华的所在。”

    她向那枫林走去,他跟在她的身边。“知道我叫这枫林是什么吗?”她又说:“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,叫它作‘霞林’,huáng昏的时候,你站在那林外的栏杆边,可以看到落日沉没,彩霞满天,雾谷里全是氤氲的雾气。呵,我没告诉你,雾谷就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的地方。谷中的树木岩石,都被霞光染红了。而枫叶在落日的光芒下,也像是一树林的晚霞。那时,林外是云霞,林内也是云霞,你不知道那有多美。”不知道吗?狄君璞有些眩惑的笑了笑。多少个huáng昏,他也曾在这林内收集著落霞!他们走进了林内,天虽然还没有全黑,枫林内已有些幽暗迷离了,那高大的枫树,在地下投著摇曳的影子,一切都朦朦胧胧的,只有那红色的栏杆,看来依然清晰。她忽然收住了步子,瞪视著那栏杆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他问。“那栏杆……那栏杆……”她嗫嚅著,眉头紧紧的锁了起来。“红色的!你看!”“怎样?是红色的呀!”他说,有点迷惑,她看来有些恍惚,仿佛受了什么突然的打击。

    “不,不,”她仓卒的说,呼吸急促。“那不是红的,那不应该是红的,它不能抢去枫叶和晚霞的颜色!它是白的,是木头的原色!木头柱子,一根根木头柱子,疏疏的,钉在那儿!不是这样的,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她紧盯著那栏杆,嘴里不停的说著,然后,她突然住了口,愕然的张大了眼睛,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死样的苍白了。她用手扶住了额,身子摇摇yù坠。狄君璞大吃了一惊,慌忙扶住了她,连声问:“怎么了?梁小姐?你怎样?”

    小蕾也在一边吃惊的喊著。

    “梁姐姐!梁姐姐!”心虹呻吟了一声,好不容易回过气来,身子仍然软软的无法著力。她叹息,低低的说:“我头晕,忽然间天旋地转。”

    “你必须进屋里去休息一下。”狄君璞说,用手揽住了心虹的腰,搀扶著她往屋内走去,进了屋子,他一面一叠连声的叫姑妈拿水来,一面径自把心虹扶进了他的书房,因为只有书房中,有一张沙发的躺椅。让心虹躺在椅子上,姑妈拿著水走了进来,他接过杯子,凑在心虹唇边,说:“喝点水,或者会好一点!”老姑妈关心的看著心虹,说:“最好给她喝点酒,酒治发晕最有效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了,”心虹轻声说,又是一声低低的叹息,看著狄君璞,她眼底有一抹柔弱的歉意,那没有血色的嘴唇是楚楚可怜的:“我抱歉……”“别说话,”狄君璞阻止了她,安慰的用手在她肩上轻按了一下。“你先静静的躺一躺。嗯?”

    她试著想微笑,但是没有成功。转开了头,她再一次叹息,软弱的阖上了眼睛。狄君璞示意叫姑妈和小蕾都退出去,他自己也走了出来,说:“我们必须让她安静一下,她看来很衰弱。”

    “需不需要留她在这儿过夜?”姑妈问。“看qíng形吧。”狄君璞说:“如果等会儿没事了,我送她回去。要不然,也得到霜园去通知一下。”

    片刻之后,姑妈去安排小蕾睡觉了。狄君璞折回书房,却惊奇的发现,心虹已经像个没事人一般,正坐在书桌前阅读著狄君璞的文稿呢!她除了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以外,几乎看不出刚刚昏晕过的痕迹了。狄君璞不赞成的说:“怎么不多躺一会儿?”

    “我已经好了,”她温柔的说:“这是老毛病,来得快,去得也快,只一会儿就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他走过去,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。静静的注视著她。

    “这毛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一年多以前,我生了一次病,之后就有这毛病,医生说没有关系,慢慢就会好。”

    他听心霞提起过那次病。深思的望著她,他说:“你不喜欢那栏杆漆成红色的吗?我可以去买一些白油漆来重漆一次。”她皱了皱眉。

    “栏杆?”她心不在焉的问:“什么栏杆?哦,”她似乎刚刚想起来:“让它去吧!爸爸说红色比较醒目,筑密一点免得孩子们摔下去。”她定了定神,像在思索什么,接著就闭著眼睛摔了摔头,仿佛要摔掉某种困扰著她的思想。睁开眼睛来,她对狄君璞静静的微笑。“我刚刚在看你的稿子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你说你看过我的小说?”

    “是的,”她凝视他。“几乎是全部的作品。”

    “喜欢哪一本?”“两粒细沙。”他微微一震,那不是他作品中最好的,却是他感qíng最真挚的一部书,那几乎是他的自传,有他的恋爱,他的喜悦,他的痛苦,哀愁,及内心深处的呼号。他写那本书的时候,美茹刚刚离开他,他还曾渺茫的希望过,这本书或者会把美茹给唤回来,但是,她毕竟没有回来。那是两年前的作品了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他问。“你知道的。”她说,语气和缓而安详。“那是一本真正有生命的作品,那里面有许多你心里的言语。”

    “我每本书里都有我心里的言语。”他像是辩护什么似的说。她微微的笑了。“当然是的。”她玩弄著桌上的一个镇尺。“但是,两粒细沙不是一本思想产品,而是一本qíng感的产品。”

    他瞪著她,忽然间感到一阵微妙的气恼,你懂得太多了!他想。注意,你是无权去揭开别人的隐秘的!你这鲁莽的、率直的人呵!转开身子,他走到窗前去,凭窗而立,他凝视著窗外那月光下隐隐约约的原野,和天际那些闪烁的星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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