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充满了仇恨,他恨这世界,他恨那个高贵的家庭,他恨雨柔父母,他也恨雨柔!他更恨他自己!他全恨,恨不得把地球打碎,恨不得杀人放火。但是,他没有打碎地球,也没有杀人放火,只是走进一家小饭店,把自己灌得半醉。
现在,他回到了“家里”,回到了他的“小木屋”里。
一进门,他就怔住了。雨柔正坐在他的书桌前面,头伏在书桌上,一动也不动。猛然间,他的心狂跳起来,一个念头像闪电般从他脑海里掠过:她自杀了!他扑过去,酒醒了一大半,抓住雨柔的肩膀,他疯狂的摇撼她,一叠连声的喊着:“雨柔!雨柔!雨柔!”
雨柔一动,睁开眼睛来。天!她没事,她只是太疲倦而睡着了。江苇松出一口长气来,一旦担忧消失,他的怒火和仇恨就又抬头了,他瞪着她:“你来gān什幺?你不怕我这简陋的房子玷污了你高贵的身子吗?你不怕我这个下等人影响了你上流社会的清高吗?你来gān什幺?”
雨柔软弱的,jīng神恍惚的望着他。她已经在这间小房子里等了他一整天,她哭过,担忧过,颤栗过,祈祷过……一整天,她没有吃一口东西,没有喝一口水,只是疯狂般的等待,等待,等待!等待得要发狂,等待得要发疯,等待得要死去!她满屋子兜圈子,她在心中反复呼唤着他的名字,她咬自己的手指、嘴唇,在稿纸上涂写着乱七八糟的句子。最后,她太累了,太弱了,伏在桌子上,她不知不觉的睡着了。
终于,他回来了!终于,她见到他了!可是,他在说些什幺?她听着那些句子,一时间,捉不住句子的意义,她只是恍恍惚惚的看着他。然后,她回过味来,她懂了,他在骂她,他在指责她!他在讽刺她!
“江苇,”她挣扎着,费力的和自己的软弱及眼泪作战。
“请你不要生气,不要把对妈妈的怒气迁怒到我身上!我来了,等了你一整天,我已经放弃了我的家庭……”
“谁叫你来的?”江苇愤怒的嚷。完全失去了理智,完全口不择言:“谁请你来的?你高贵,你上流,你是千金之躯,你为什幺跑到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间里来?尤其,是一个下等人的房里?为什幺?你难道不知羞耻吗?你难道不顾身分吗?”雨柔呆了,昏了,震惊而颤栗了。她瞪视着江苇,那恶狠狠的眼睛,那凶bào的神qíng,那残忍的语句,那扑鼻而来的酒气……这是江苇吗?这是她刻骨铭心般爱着的江苇吗?这是她-弃家庭,背叛父母,追到这儿来投奔的男人吗?她的嘴唇抖颤着,站起身来,她软弱的扶着椅子:“江苇!”她重重的抽着气:“你不要欺侮人,你不要这样没良心……”良心?”江苇对她大吼了一句:“良心是什幺东西!良心值多少钱一斤?我没良心,你有良心!你拿我当玩具,当你的消遣品?你有的是高贵的男朋友,我只是你生活上的调剂品!你看不起我,你认为我卑贱,见不得人,只能藏在你生活的yīn影里……”江苇!”她喘着气,泪水终于夺眶而出,沿着面颊奔流。
“我什幺时候看不起你?我什幺时候认为你卑贱,见不得人?我什幺时候把你当消遣品?如果我除了你还有别的男朋友,让我不得好死!”
“用不着发誓,”他冷酷的摇头。“用不着发誓!高贵的小姐,你来错地方了,你走错房间了!你离开吧,回到你那豪华的、上流的家庭里去!去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大家子弟!去吧!马上去!”
雨柔惊愕的凝视着他,又急,又气,又悲,又怒,又伤心,又绝望……她的手握紧了椅背,椅子上有一根突出的钉子,她不管,她抓紧那钉子,让它深陷进她的肌ròu里,血慢慢的沁了出来,那疼痛的感觉一直刺进她内心深处,她的江苇!她的江苇只是个血淋淋的刽子手!只为了在母亲那儿受了气,他就不惜把她剁成碎片!她终于大声的叫了出来:“江苇!我认得你了!我认得你了!我总算认得你了!你这个人面shòu心的混蛋!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禽shòu!你这个卑鄙下流的……”
“啪!”的一声,江苇重重的抽了她一个耳光,她站立不住,踉跄着连退了两三步,一直退到墙边,靠在墙上,眼泪像雨一般的滚下来,眼前的一切,完全是水雾中的影子,一片朦胧,一片模糊。耳中,仍然响着江苇的声音,那沉痛的、受伤的、愤怒的声音:“我是人面shòu心,我是卑鄙下流!你认清楚了,很好,很好!我白天去你家里讨骂挨,晚上回自己家里,还要等着你来骂!我江苇,是倒了几百辈子的楣?既然你已经认清楚我了,既然连你都说我是人面shòu心,卑鄙下流,”他大叫:“怪不得你母亲会把我当成敲诈犯!”
不不!雨柔心里在喊着,在挣扎着。不不,江苇,我们不要这样子,我们不要争吵,不不!不是这样的,我不想说那些话,打死我,我也不该说那些话。不不!江苇,我不是来骂你,我是来投奔你!不不,江苇,让我们好好谈,让我们平心静气谈……她心里在不断的诉说。可是,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。
“很好,”江苇仍然在狂喊,愤怒、bào躁、而负伤的狂喊:“既然你已经认清楚了我,我也已经认清楚了你!贺雨柔,”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:“你根本不值得我爱!你这个肤浅无知的阔小姐,你这个毫无思想,毫无深度的女人!你根本不值得我爱你!”
雨柔张大了眼睛,泪已经流尽了,再也没有眼泪了。你!
江苇,你这个残忍的、残忍的、残忍的混蛋!她闭了闭眼睛,心里像在燃烧着一盆熊熊的火,这火将要把她烧成灰烬,她听到自己的声音,在挣扎着说:“我……我们算是白认识了一场!没想到,我在这儿等了一整天,等来的是侮rǔ和耳光!生平,这是我第一次挨打,我不会待在这儿等第二次!”她提高了声音:“让开!我走了!永不再来了!”
“没有人留你!”他大吼着:“没有人阻止你,也没有人请你来……”
她点点头,走向门口,步履是歪斜不整的,他退向一边,没有拦阻的意思,她把手放在门柄上,打开门的那一-那,她心中像被刀剜一般的疼痛,这一去,不会再回来了,这一去,又将走向何方?家?家是已经没有了!爱qíng,爱qíng也没有了。她跨出了门,夏夜的晚风迎面而来,小弄里的街灯冷冷的站着,四面渺无人影。她机械化的迈着步子,听到关门的声音在她身后砰然阖拢,她眼前一阵发黑,用手扶着电线杆,整日的饥饿、疲倦、悲痛,和绝望在一瞬间,像个大网一般对她当头罩下,她身子一软,倒了下去,什幺都不知道了。
眼看雨柔走出去,江苇心里的怒火依然狂炽,但,她真走了,他像是整个人都被撕裂了,赶到门边,他泄愤般的把门砰然关上。在狂怒与悲愤中,他走到桌子前面,一眼看到桌上的稿纸,被雨柔涂了个乱七八糟,他拿起稿纸,正想撕掉,却本能念到了上面横七竖八写着的句子:“江苇,我爱你,江苇,我爱你,江苇,我爱你,江苇,我爱你……”
几百个江苇,几百个我爱你,他拿着稿纸,头昏目眩,冷汗从额上滚滚而下,用手扶着椅子,他摇摇头,想qiáng迫自己清醒过来。椅背上是cháo湿的,他摊开手心,一手的血!她自杀了!她割了腕!他的心狂跳,再也没有思考的余地,再也没有犹豫的心qíng,他狂奔到门口,打开大门,他大喊:“雨柔!雨柔!雨……”
他的声音停了,因为,他一眼看到了雨柔,倒在距离门口几步路的电线杆下。他的心猛然一下子沉进了地底,冷汗从背脊上直冒出来。他赶过去,俯下身子,他把她一把从地上抱了起来,街灯那昏huáng的、暗淡的光线,投在她的脸上,她双目紧阖着,面颊上毫无血色。他颤抖了,惊吓了,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被撕成了碎片,磨成了粉,烧成了灰,痛楚从他心中往外扩散。一-那间,他简直不知道心之所之,身之所在。
“雨柔!雨柔!雨柔。”他哑声低唤,她躺在他怀里,显得那样小,那样柔弱,那惨白的面颊被地上的泥土弄脏了。他咬紧了嘴唇,上帝,让她好好的,老天,让她好好的,只要她醒过来,他什幺都肯做,他愿意为她死!他抱着她,一步步走回小屋里,把她平放在chuáng上,他立即去检查她手上的伤口,那伤口又深又长,显然当她踉跄后退时,那钉子已整个划过了她的皮肤,那伤口从手心一直延长到手指,一条深深的血痕。他抽了口冷气,闭上眼睛,觉得五脏六腑都翻搅着,剧烈的抽痛着,一直抽痛到他的四肢。他仆下身子,把嘴唇压在她的唇上,那嘴唇如此冷冰冰的,他惊跳起来,她死了!
他想,用手试试她的鼻息,哦,上帝,她还活着。上帝!让她好好的吧!
奔进洗手间,他弄了一条冷毛巾来,把毛巾压在她额上,他扑打她的面颊,掐她的人中,然后,他开始发疯般的呼唤她的名字:“雨柔!雨柔!雨柔!请你醒过来,雨柔!求你醒过来!只要你醒过来,我发誓永远不再和你发脾气,我要照顾你,爱护你,一直到老,到死,雨柔,你醒醒吧,你醒醒吧,你醒来骂人打人都可以,只要你醒来!”
她躺在那儿,毫无动静,毫无生气。他甩甩头,不行!自己必须冷静下来,只有冷静下来,才知道现在该怎幺办?他默然片刻,然后,他发现她手上的伤口还在滴血,而且,那伤口上面沾满了泥土。不行!如果不消毒,一定会发炎,家里竟连消炎粉都没有,他跺脚,用手重重的敲着自己的脑袋。
于是,他想起浴室里有一瓶碘酒。不管了,碘酒最起码可以消毒,他奔进去找到了碘酒和药棉,走到chuáng边,他跪在chuáng前面,把她的手平放在chuáng上,然后,用整瓶碘酒倒上去,他这样一蛮gān,那碘酒在伤口所引起的烧灼般的痛楚,竟把雨柔弄醒了,她呻吟着,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睛,挣扎的低喊:“不要!不要!不要!”
江苇又惊喜,又悲痛,又刻骨铭心的自疚着,他仆过去看她,用手握着她的下巴,他语无伦次的说:“雨柔,你醒来!雨柔,你原谅我!雨柔,我宁愿死一百次,不要你受一点点伤害!雨柔,我这幺粗鲁,这幺横bào,这幺误解你,我怎幺值得你爱?怎幺值得?雨柔,雨柔,雨柔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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