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名”,往往是件很可怕的东西,雨秋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潇潇洒洒的满街乱逛了,再也不能跑到餐馆里去大吃大喝了,到处都有人认出她来,而在她身后指指点点。尤其,是她和俊之在一起的时候。
这天,他们又去吃牛排,去那儿的客人都是相当有钱有地位有来头的人物。那晚的雨秋特别漂亮,她刻意的打扮了自己,穿了一件浅紫色的缎子的长袖衬衫,一条纯白色的喇叭裤,耳朵上坠着两个白色的圈圈耳环。淡施脂粉,轻描眉毛,由于是紫色的衣服,她用了紫色的眼影,显得眼睛迷镑如梦。坐在那儿,她潇洒脱俗,她引人注目,她与众不同,她高雅华贵。俊之点了菜,他们先饮了一点儿红酒。
气氛是迷人的,酒味是香醇的,两人默默相视,柔qíng万种,连言语似乎都是多余的。就在这时候,隔桌有个客人忽然说了句:“瞧,那个女人就是最近大出风头的女画家!名叫秦雨秋的!”
“是吗?”一个女客在问:“她旁边的男人是谁?”
“当然是云涛的老板了!”一个尖锐的女音:“否则,她怎幺可能这样快就出名了呢?你难道不知道,云涛画廊已经快成为她私人的了!”
俊之变了色,他转过头去,恶狠狠的瞪着那桌人,偏偏那个尖嗓子又酸溜溜的再加了两句:“现在这个时代呀,女人为了出名,真是什幺事都肯gān,奇装异服啦,打扮得花枝招展啦!画家,画家跟歌女明星又有什幺不同?都要靠男人捧才能出名的!你们知不知道,例如×××……”她的声音压低了。
俊之气得脸发青,把餐巾扔在桌上,他说:“我没胃口了,雨秋,我们走!”“坐好!”雨秋安安静静的说,端着酒杯,那酒杯的边缘碰触着她的嘴唇,她的手是稳定的。“我的胃口好得很,我来吃牛排,我还没吃到,所以不准备走!”她喝着酒,他发现她大大的饮了一口。“你必须陪我吃完这餐饭!”她笑了,笑得开心,笑得洒脱。她一面笑,一面喃喃的念着:“闻道人须骂,人皆骂别人,有人终须骂,不骂不成人,骂自由他骂,人还是我人,请看骂人者,人亦骂其人!”她笑着,又喝了一大口酒。
俊之用手支着头,望着她那副笑容可掬的脸庞,只觉得心里猛的一阵抽痛,一时间,竟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那晚,回到雨秋的家,俊之立刻拥住了她。
“听我!”他说:“我们不能这样子下去!”
雨秋瞅着他,面颊红艳艳的,她喝了太多的酒,她又笑了起来,在他怀中,她一直笑,一直笑,笑不可抑。
“为什幺不能这样子下去?”她笑着说:“我过得很快乐,真的很快乐!”她又笑。
“雨秋!”他注视着她。“你醉了。”
“你知道李白说过什幺话吗?”她笑仰着脸问,然后,她挣开了他,在客厅中旋转了一下身子,他那缎子衣袖又宽又大,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线条,她喜欢穿大袖口的衣服。
“五花马,千金裘,呼儿将出换美酒,与尔同消万古愁!”她又转了一下,停在俊之面前。“怎样?忧愁的俊之,你那幺烦恼,我们不如再开一瓶酒,与尔同消万古愁!好不好?”
他把她一把抱了起来。
“你已经醉了,回房去睡觉去,你根本一点酒量也没有,你去睡一睡。”
她横躺在他怀抱里,很听话,很乖,一点也不挣扎,只是笑。她用手勾着他的脖子,长发摩擦着他的脸,她的唇凑着他的耳朵,她悄悄的低语:“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。”
“是什幺?”他问。
她更紧的凑着他的耳朵,好轻好轻的说:“我爱你。”
他心为之颤,神为之摧。再看她,她已经躺在他怀里睡着了,那红扑扑的面颊,红润润的嘴唇,像个小婴儿。他把她抱进卧房,不舍得把她放下来,俯下头,他吻着她的嘴唇,她仍然知道反应他。终于,他把她放在chuáng上,为她脱去了鞋子,拉开棉被,他轻轻的盖住了她。她的手绕了过来,绕住了他的脖子,她睡梦朦胧的说:“俊之,请不要走!”
他震动了一下,坐在chuáng沿上,他哑声说:“你放心,我不走,我就坐在这儿陪你。”
她的手臂软软的垂了下来,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,她呓语般的低声说了句:“俊之,我并不坚qiáng。”
他愣了愣,心里一阵绞痛。
她翻了个身,把面颊紧埋在枕头里,他弯腰摘下了她的耳环。她又在喃喃的呓语了,他把她的长发从面颊上掠开,听到她正悄声的说着:“妈妈说的,不是我的东西,我就不可以拿。我……不拿不属于我的东西,妈妈说的。”
她不再说话,不再呓语,她沉入沉沉的睡乡里去了。
他却坐在那儿,燃起一支烟。他很少抽烟,只在最苦闷的时间里,才偶尔抽一支。他抽着烟,坐着,在烟雾下望着她那张熟睡的脸庞,他陷入深深的沉思里。
同一时间,贺家却已经翻了天。
不知是哪个作家说过的,如果丈夫有了外遇,最后一个知道的一定是妻子。婉琳却并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,打雨秋开画展起,她已经听到了不少风风雨雨。但是,她在根本上就拒绝相信这件事。二十几年的夫妻,俊之从来没有背叛过她。他的规矩几乎已经出了名了,连舞厅酒家,他都不肯涉足,这样的丈夫,怎会有外遇呢?他不过是业务上的关系,和一个女画家来往的次数频繁了一点而已。她不愿去追究这件事,尤其,自从发生了雨柔出走的事件之后,俊之对她的态度就相当恶劣,他bào躁不安而易发脾气,她竟变得有些儿怕他了。她如果再捕风捉影,来和俊之吵闹的话,她可以想象那后果。因此,她沉默着。但,在沉默的背后,她却也充满了畏怯与怀疑。不管怎样相信丈夫的女人,听到这一类的传言,心里总不会很好受的。
这天午后,杜峰的太太打了个电话给她,她们都是二十几年的老朋友了,杜太太最恨杜峰的“逢场作戏”,曾经有大闹酒家的记录。每次,她和杜峰一吵架,就搬出俊之来,人家贺俊之从不去酒家!人家贺俊之从不包舞女!人家贺俊之对太太最忠实!现在,杜太太一得到消息,不知怎的,心里反而有份快感,多年以来,她羡慕婉琳,嫉妒婉琳,谁知婉琳也有今天!女人,是多幺狭窄,多幺自私,又多幺复杂的动物!
“婉琳,”她在电话里像开机关枪般的诉说着:“事qíng是千真万确的了,他们出双入对,根本连人都不避。秦雨秋那女人我熟悉得很,她是以làng漫出了名的,我不但认得她,还认得秦雨秋的姐姐秦雨晨,秦雨晨倒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,可是雨秋呵,十六、七岁开始就乱jiāo朋友,闹家庭革命,结婚、离婚、恋爱,哎哟,就别提有多少风流韵事。我们活几辈子的故事,只够她闹几年的。现在她是抓住俊之了,以她那种个xing,她才不会放手呢!据他们告诉我,俊之为她已经发疯了,婉琳,你怎幺还蒙在鼓里呢?”
婉琳握着听筒,虽然已经是冬天了,她手心里仍然冒着汗,半天,她才嗫嗫嚅嚅的说:“会……会不会只是传言呢?”。
“传言!”杜太太尖叫。“你不认得雨秋,你根本不知道,你别糊涂了,婉琳!说起来,这件事还是杜峰不好,你知道,雨秋是杜峰介绍到云涛去的。凭雨秋那几笔三脚猫似的画,怎幺可能出名呢?俊之又帮她开酒会,又帮她开画展,又为她招待记者,硬把她捧出名来……”
“或者……或者……或者俊之是为了生意经。”婉琳结结巴巴的,依然不愿接受这件事。
“哦,婉琳,你别幼稚了,俊之为别的画家这样努力过吗?你想想看!”
真的,婉琳头发昏了,这是绝无仅有的事!
“怎……怎幺会呢?那个秦──秦雨秋很漂亮吗?”
“漂亮?”杜太太叫着:“天知道!不过普普通通而已。但是她会打扮,什幺红的、huáng的、紫的……她都敢穿!什幺牛仔裤啦,喇叭裤啦,紧身衫啦,热裤啦,她也都敢穿,这种女人不用漂亮,她天生就会吸引男人!她姐姐一谈起她来就恨得牙痒痒的,你知道,雨晨的一个女儿就毁在雨秋手里,那孩子才真漂亮呢!我是眼看着晓妍长大的……”
“你……你说什幺?”婉琳更加昏乱了。“晓妍?是……是不是戴晓妍?”戴晓妍,子健的女朋友,也带到家里来过两次,坐不到十分钟,子健就把她匆匆带走,那女孩有对圆圆的大眼睛,神气活现,像个小机灵豆儿。她也曾要接近那孩子,子健就提高声音喊:“妈,别盘问人家的祖宗八代!”
她还敢管孩子们的事吗?管一管雨柔,就差点管出人命来了,结果,还不是她投降?弄得女儿至今不高兴,江苇是怎幺也不上门,俊之把她骂得体无完肤,说她幼稚无知。她还敢管子健的女友吗?问也不敢问。但是,怎幺……怎幺这孩子会和秦雨秋有关呢!
“是呀!就是戴晓妍!”杜太太叫着:“你怎幺知道她姓戴?反正,晓妍就毁在雨秋手里了!”
“怎幺呢?”她软弱的问,手心里的汗更多了。
“晓妍本来也是个好孩子,她们戴家的家教严得很,可是,晓妍崇拜雨秋,什幺都跟雨秋学,雨秋又鼓励她,你猜怎幺着?”她压低了声音:“晓妍十六岁就出了事,怀过一个孩子,你信吗?才十六岁!戴家一气,连女儿也不要了,雨秋就gān脆把晓妍接走了,至于那个孩子,到底是怎样了,我们就弄不清楚了。就凭这一件事,你就知道雨秋的道德观念和品行了!”
婉琳的脑子里轰然一响,像有万马奔腾,杜太太叽哩咕噜的还说了些什幺,她就全听不清楚了。当电话挂断之后,她呆呆的在沙发里坐了下来,眼睛发直,脸色惨白,她动也不动的坐着。事qíng一下子来得太多,太突然,实在不是她单纯的脑筋所能接纳的。俊之和秦雨秋,子健和戴晓妍。她昏了,她是真的昏了。
52书库推荐浏览: 琼瑶
温馨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