浪花_琼瑶【完结】(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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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俊之跳了起来,不明所以的红了脸。

    “我不和你们胡扯了,云涛那儿,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呢,我走了!”

    “我也要上学去了。今天十点钟有一节逻辑学。”□柔说,也跳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开车送你去学校吧!”俊之说。

    “不用,只要送我到公共汽车站。”□柔说,冲进屋里去拿了书本。

    父女两个走出家门,上了车,俊之发动了马达,两人都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。俊之望望□柔,忍不住相视一笑。车子滑行在热闹的街道上,一路上,两人都很沉默,似乎都在想着什幺心事。半晌,俊之看了□柔一眼:“□柔,有什幺事想告诉我吗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□柔说:“真有一个康理查。”

    俊之的车子差点撞到前面的车上去。

    “你说什幺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哦,我在开玩笑呢!”□柔慌忙说。很不安,很苦恼。

    “你真怕我有个康理查,是不是?为什幺吓成这样子?假若我真有个康理查,你怎幺办?接受?还是反对?”她紧盯了父亲一眼,指指街角。“好了,我就在那个转角下车。”

    俊之把车开到转角,停下来,他转头望着□柔。

    “不要开玩笑,□柔,”他深思的说:“是不是真有个神秘人物?”

    □柔下了车,回过头来,她凝视着父亲,终于,她笑了笑。

    “算了,爸爸,别胡思乱想吧!无论如何,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康理查,是不是?好了!爸爸!你快去办你的事吧!”

    俊之不解的皱皱眉头,这孩子准有心事!但是,这街角却不是停车谈天的地方,他摇摇头,发动了车子,□柔却又高声的-下了一句:“爸爸!离那个女画家远一点,她是个危险人物!”

    俊之刚发动了车子,听了这句话,他立即煞住。可是,□柔已经转身而去。俊之摇摇头,现在的孩子,你再也不能小窥他们了。他沉吟的开着车,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,像压着一块好大好大的石头。那个女画家!他眼前模糊了起来,玻璃窗外,不再是街道和街车,而是雨秋那对灵慧的、深沉的、充满了无尽的奥秘的眸子。

    车子停在云涛的停车场,他神思恍惚的下了车,走进云涛的时候,他依然心神不属。张经理迎了过来:平日,云涛的许多业务,都是张经理在管。他望着张经理,后者笑得很高兴,一定是生意很好!

    “贺先生,”张经理笑着说:“您应该通知一下秦小姐,她的画我们可以大量批购,今天一早,就卖出了两张!最近,只有她的画有销路!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他的jīng神一振,那份恍惚感全消失了。“我们还有几幅她的画?”“只剩三幅。”

    “好的,我来办这件事。”

    走进了自己的会客室,他迫不及待的拨了雨秋的电话号码,□柔的警告已经无影无踪,那份曾有过的、一-那的不安和警觉心也都飞走了。他有理由,有百分之百的理由和雨秋联系,那一个画廊的主人能不认识画家?

    铃响了很久,然后是雨秋睡梦朦胧的声音:“哪一位?”

    “雨秋,”他急促的说:“我请你吃午饭!”

    对方沉默着。他忽然紧张起来,不不,请不要拒绝,请不要拒绝!他咬住嘴唇,心中陡然翻滚着一股按捺不住的làngcháo,在这一瞬间,渴望见到她的念头竟像是他生命中惟一追求的目标。不要拒绝!不要拒绝!他握紧了听筒,手心中沁出了汗珠。

    “听着,雨秋,”他迫切的说:“你又卖掉了两张画。”

    “我猜到了。”雨秋安静的声音。“每卖掉一次画,你就请我吃一顿饭,是不是?”

    哦!他心里一阵紧缩。是的,这是件滑稽的事qíng,这是个滑稽的借口,而且是很不高明的!他沉默了,抓着那听筒,他不知道该说什幺。只觉得自己又笨拙又木讷,今天,今天是怎幺了?

    “这样吧,”雨秋开了口:“我刚刚从chuáng上爬起来,我中午也很少吃东西,我的外甥女儿和她的男朋友出去玩了,我只有一个人在家里。”她顿了顿。“你从没有来过我家,愿不愿意来坐坐?带一点云涛著名的点心来,我们泡两杯好茶,随便谈谈,不是比在饭馆里又吵又闹的好得多?说坦白话,你的目的并不是吃饭吧?”噢!雨秋,雨秋,雨秋!你是天使,你是jīng灵,你是个古怪的小妖魔,你对人xing看得太透彻,没有人能在你面前遁形。他深抽了口气,觉得自己的声音竟不争气的带着点儿颤抖:“我马上来!”

    半小时后,他置身在雨秋的客厅里了。

    雨秋穿著一件印尼布的长袍,胸前下摆都是橘色的、怪异的图案,那长袍又宽又大,还有大大的袖子。她举手投足间,那长袍飘飘dàngdàng,加上她那长发飘垂,悠然自得的神态,她看来又雅致,又飘逸,又随便……而且,浑身上下,都带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、làng漫的气息。

    她伸手接过了他手里的大纸盒,打开看了看:“你大概把云涛整个搬来了。”她笑着说。“坐吧,我家很小,不过很温暖。”

    他坐了下去,一眼看到墙上挂着一幅雨秋的自画像,绿色调子,忧郁的,含愁的,若有所思的。上面题着:“莫道不消魂,帘卷西风,人比huáng花瘦。”

    他凝视着那幅画,看呆了。

    雨秋倒了一杯热茶过来。

    “怎幺了?”她问。“你今天有心事?”

    他掉转头来望着她,又望了望屋子。

    “你经常这样一个人在家里吗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并不,”她说:“我常常不在家,满街乱跑,背着画架出去写生,完全待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。但是……”她凝视他:“如果你的意思是问我是不是很寂寞,我可以坦白回答你,是的,我常常寂寞,并不是因为只有一个人,而是因为……”她沉吟了。

    “举世滔滔,竟无知音者!”他不自禁的,喃喃的念出两句话,不是为她,而是自己内心深处,常念的两句话。是属于“自己”的感触。

    她震动了一下,盯着他。

    “那幺,你也有这种感觉了?”她说。“我想,这是与生俱来的。上帝造人,造得并不公平,有许多人,一辈子不知道什幺叫寂寞。他们,活得比我们快乐得多。”

    他深深的凝视着她。

    “当你寂寞时,你怎幺办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画画。”她说:“或者,什幺都不做,只是静静的品尝寂寞。许多时候,寂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。”她忽然扬了一下眉毛,笑了起来。“发神经!”她说:“我们为什幺要谈这幺严肃的题目?让我告诉你吧,生命本身对人就是一种挑战,寂寞、悲哀、痛苦、空虚……这些感觉是常常会像细菌一样来侵蚀你的,惟一的办法,是和它作战!如果你胜不了它,你就会被它吃掉!那幺,”她摊摊手,大袖子在空中掠过一道优美的弧线。“你去悲观吧,消极吧!自杀吧!有什幺用呢?没有人会同qíng你!”

    “这就是你的画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什幺?”她没听懂。

    “你这种思想,就是你的画。”他点点头说:“第一次看你的画,我就被震动过,但是,我不知道为什幺被震动。看多了你的画,再接触你的人,我懂了。你一直在灰色里找明朗,在绝望里找生机。你的每幅画,都是对生命的挑战。你不甘于被那些细菌所侵蚀,但是,你也知道这些细菌并非不存在。所以,灰暗的海làng吞噬着一切,朽木中仍然嵌着鲜艳的花朵。你的画,与其说是在画画,不如说是在画思想。”

    她坐在他对面的沙发里,她的面颊红润,眼睛里闪着光彩,那对眼睛,像黑暗中的两盏小灯。他瞪视着她,在一种近乎惊悸的qíng绪中,抓住了她眼底的某种深刻的柔qíng。

    “你说得太多了。”她低语。“我记得,你告诉过我,你不懂得画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不懂得画。”他迎视着这目光。“我懂得的是你。”

    “完全的吗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不完全的,但是,已经够多。”

    “逃避还来得及,”她的声音像耳语,却依然清晰稳定。

    “我是一个危险的人物!”

    他一震,□柔说过的话。

    “我生平没有逃避过什幺。”他坚定的说。

    她死死的盯着他。

    “你是第一种人,我说过的那种,你应该有平静的生活,成功的事业,美满的婚姻。你应该是湖水,平静无波的湖水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我是平静无波的湖水,”他哑声说:“你为什幺要jiāo给我一张《làng花》呢?”

    她摇头。

    “明天我可以再jiāo给你一张《湖水》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他也摇头。

    “老实说,我从来不是湖水,只是暂时无风的海面,巨làng是隐在海底深处的,你来了,风也来了,làng也来了。你再也收不回那张《làng花》,你也变不出《湖水》,你生命里没有湖水,我生命里也没有。”

    她盯着他的眼睛,呼吸急促。然后,她跳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们出去吃饭吧!”她仓卒的说:“我饿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不出去吃饭,”他说:“你并不饿,如果你饿,可以吃点心。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她挣扎着说:“饶了我吧!”

    他望着她,然后,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。握得紧紧的,握得她发痛。

    “你求饶吗?”他问:“你的个xing里有求饶两个字吗?假若你真认为我的出现很多余,你不要求饶,你只需要命令,命令我走,我会乖乖的走,决不困扰你,但是,你不用求饶,你敢于对你的生命挑战,你怎会对我求饶?所以,你命令我好了!你命令吧!立刻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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