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,
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,
你不必讶异,更无需欢喜,
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。……”
眼泪终于慢慢的涌出了她的眼眶,滑落在琴键上。
一星期以后,孟樵奉派出国了。
在孟樵出国的同时,宛露和友岚正流连在日月潭的湖光山色里,度著他们的“蜜月”。
日月潭虽然是台湾最有名的名胜区,宛露却还是第一次来,只因为段家并不是经济环境很好的家庭,旅行对他们一向是十分奢侈而难得的。到了日月潭,他们住在涵碧楼,一住进那豪华的旅社,拉开窗帘,面对一窗的湖光山色,宛露就惊奇而眩惑了。“哦,友岚,你不该花这么多钱,这种旅馆的价钱一定吓死人!”“别担心钱,好吗?”友岚从她身后,抱住了她的腰,和她一块儿站在窗前,望著外面的湖与山。“我们就làng费这一次,你知道,人一生只有一次蜜月。哦……”他怔了怔。“我说错了。”“怎么?”她也微微一怔。“怎么错了?”
“我们会有许许多多的蜜月!”他在她耳边低低的说:“我们要共同在这人生的路上走几十年,这几十年,将有数不清的月份,每个月,都是我们的蜜月!等我们白发苍苍的时候,我们还要在一起度蜜月!”
她回过头来望著他,眼光清柔如水。
“说不定等到我年华老去,你就不再爱我了。”她微笑的说。“等著瞧吧!”他凝视她,深沉的说:“时间总是一天一天都会过去的,现在我们觉得年老是好遥远好遥远的事,可是,总有一天,它也会来到眼前。到了那一天,你别忘了我今天所说的话,我们会度一辈子的蜜月。”他吻了吻她那小巧的鼻尖。“宛露,”他柔声说,看进她的眼睛深处去。“嫁给我,你会后悔吗?”她定定的望著他,用手环抱住他的脖子,她用一吻代替了回答。可是,在这一吻中,有个影子却像闪电般从她脑海里闪过去,她不得不立刻转开了头,以逃避他敏锐的注视。
把一切行装安顿好之后,他们走出了旅社,太阳很好,和煦而温暖的照著大地。这正是杜鹃和玫瑰盛开的季节,教师会馆的花园里,一片姹紫嫣红,花团锦簇。他们没有开车,徒步走向湖边,那些游船立即兜了过来,开始招揽生意。游船有两种,一种是汽艇,一种是船娘用手桨的。友岚看了她一眼:“坐那一种船?”“你说呢?”她有意要测验一下两人的心意。
“手摇的!”她嫣然的笑了。坐进了那种小小的,手摇的木船,船娘一撑篙,船离了岸,开始向湖中心dàng去。友岚和宛露并肩坐著,他望望天,望望云,望望太阳,望望山,望望湖水,最后,仍然把眼光停驻在她身上。她还是新娘子,但她已放弃了那些绫罗绸缎和曳地长裙。她简单的穿著件粉红色衬衫,和雪白的长裤,依然是她一贯的作风,简单而清慡。阳光闪耀在她的头发上,闪耀在她的面颊上,闪耀在她的瞳仁里。自从她的身世揭开之后,她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,摆脱不开的忧郁。现在,她身上这种忧郁是收敛了。或者,她努力在振作自己,甚至伪装自己,总之,他一时之间,无法从她身上找到忧郁的影子……他的注视使她惊觉了,她回头看他,脸颊红红的。
“你不看风景,瞪著我gān嘛?”她半笑半嗔的。
“你比风景好看!”“贫嘴!”她笑骂著。“真的!”“那我们来日月潭gān嘛?何不在家里待著,你只要瞪著我看就够了!”“可是……”他用手抓抓头,一股傻样子。“那不行哪!”
“怎么不行呢?”“你是比风景好看,可是……可是,风景比我好看,我可以只看你就够了,你不能只看我呀!”
她忍不住笑了。他凝神的看著她,笑容收敛了。满足的轻叹了一声,他紧紧的握住她的手。“知道吗?宛露?很久没有看到你笑得这么开朗,你应该常常笑,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么可爱!”
她怔了怔,依稀彷佛,记忆里有个声音对她说过:
“我从没看过像你这么爱笑的女孩子!”
同一个声音也说过:“你真爱笑,你这样一笑,我就想吻你!”
她不笑了,她再也笑不出了。不知怎的,一片淡淡的忧郁,就浮上了她的眉梢眼底。她转过头去,避免面对友岚,低下头来,她用手去拨弄那湖水。忽然间,她楞了,呆呆的看著那湖水,她动也不动。“怎么了?”友岚不解的问。“湖水里有什么?”他也伸头看著。“有鱼吗?有水糙吗?”
不是鱼,不是水糙,湖里正清清楚楚的倒映著天上的云彩。“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,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,你不必讶异,更无需欢喜,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。”她的心脏收紧了,痛楚了。“嗨,宛露!”友岚诧异的叫著:“你到底在看什么?水里没有东西呀!”宛露回过神来。“是的,水里没有东西!”她用手一拨,那些云影全碎了。“我就是奇怪,水里为什么没有东西!”
友岚失笑了。“谁也不能知道,你脑袋里在想些什么!”他说。
她暗暗一惊,悄眼看他,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话中有话,她的脸上,已不由自主的发起烧来。
一个下午,他们环湖游了一周。去了光华岛,也和山地姑娘合拍了照片。去了玄武寺,走上了几百级石阶。游完了“月”潭,也没有放弃“日”潭。友岚不能免俗,也带著一架照相机,到处给她拍照。船到了日潭的一块糙地的岸边上,她忽然想上岸走走,他们上了岸。一片原始的,青翠的糙原,完全未经开发的,糙深及膝。她不停的往里深入,友岚叫著说:
“别走远了,当心糙里有蛇!”
她笑笑,任xing的往里面走,然后,他们看到两栋山地人的小茅屋,茅屋前,有两只水牛,正在自顾自的吃糙,一个山地孩子,晒得像个小黑炭一样,骑在一只牛的背上,拿一片不知名的树叶,卷起来当笛子chuī。看到他们,那山地孩子睁大了眼睛,好奇的张望著。
“哎!”宛露感叹了一声。“我真想永远住在这儿,盖两间小茅屋,养两只牛……”“生个孩子!”友岚接口。
她瞪了他一眼,接著说:
“在这儿,生活多单纯,多平静,永远与世无争,也永远没有烦恼,不必担心害怕,也没有自卑自尊……”
“宛露!”他柔声说:“难道回到台北,你就会担心害怕,就会面临自卑与自尊的问题吗?”
她怔了怔,那个人的影子又浮在她面前,那个倔qiáng的、自负的、狂bào的、热烈如火的孟樵!他会饶了她吗?他会放了她吗?他会甘心认命,不再纠缠她吗?她咬著嘴唇,默然不语。他走过来,温柔的搂住了她的腰。
“我告诉你,”他低语。“你再也不要害怕,再也不要自卑,你是我的一切,我的快乐和我的幸福!我最大的一项财富!宛露,我会保护我的财富,再也没有人能把你从我怀中抢走……”她忽然打了个寒战,为了掩饰这个突发的颤栗,她故作轻快的从他手臂中跃开,叫著说:
“友岚,我想跟那只水牛合照一张照片!”
“好呀,”友岚兴致高昂的举起照相机来,对准镜头。“这张照片一定可以参加摄影展,标题叫做‘大笨牛与野丫头’!喂,靠近一点,你离那只牛那么远,怎么可能照进去呢?再靠近一点,还要靠近一点……”
宛露一步一步的移近那只水牛,友岚不住口的叫她靠近,她更靠近了一些。那只牛开始打鼻子里呼呼喘气,两只眼睛瞪著宛露,宛露心中有些发毛了,她叫著说:
“喂!你快照呀!这只牛好像有点牛脾气……”
她的话还没有说完,那只牛忽然一声长鸣,就对著宛露直冲而来,活像斗牛场中的斗牛。宛露“哇呀”的大叫了一声,拔腿就跑。那山地孩子开始哈哈大笑了。宛露跌跌冲冲的跑到友岚身边,那只牛早已站住了,她还是跑,脚下有根藤绊了一下,她站立不稳,就直摔了下去。友岚慌忙伸手把她一把抱住,她正好摔进他的怀中,躺在他的臂弯里。
友岚低头看著她那瞪得圆圆的眼睛,和她那张惊魂未定的脸,他看了好半晌,然后,他俯下头去,紧紧的吻住了她。
她挣扎开去,脸红了。
“你不怕那山地孩子看见啊?”
“又怎样呢?”他问:“他也会长大,有一天,他也会做同样的事qíng!”他把她用力拉进怀里。
“别从我怀里逃开!”他低柔的说。“永远不要!”
她扬起睫毛,凝视著他那充满了智慧、了解,与深qíng款款的眼睛,她楞住了。晚上,他们并躺在chuáng上,拉开了窗帘,他们望著穹苍里的星光,和那一弯月亮。很久很久,两人都没有说话,然后,友岚静静的问:“告诉我,你在想什么?”“我在想,”她坦白的说:“你白天说的话。”
“我白天说了很多话,是那一句呢?”
“别从你怀里逃开!”她定了定。“你以为,我还会从你怀里逃开吗?”“你会吗?”他反问。她转头看著他,忽然间,有两点泪光在她眼里闪烁。
“嫁你的时候,我就在心中发誓,我要做你最忠实的、最长久的、最温柔的妻子。像我妈对我爸爸,像你妈对你爸爸。”
他翻过身来,一把抱住了她。
“对不起,”他在她耳边喃喃低语。“我为白天那句话道歉。你知道,有时我也会很笨,像今天那只牛,你明明好意去亲近它,它却竖起角来想撞你。我就是那只笨牛。”
她含笑抚摸他的下巴。
“不,你不是笨牛。”她轻声说。“你聪明而多qíng,我从小就认识你,现在才知道,你是多么jīng明的。”她把头钻进他的怀抱中。“瞧,我在你怀里,我并不想逃开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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