碧云天_琼瑶【完结】(3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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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依云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是的,我了解,所以,我难过。”

    皓天深深的注视她。

    “依云,你是个好女孩,你和碧菡,都是好女孩,我高皓天,何德何能!依云,我要怎幺样做,才能报答你们两个?怎幺样做,才能永远保有你们两个?”

    “你放心,皓天,我保证,昨夜的事,再也不会发生第二次了。你去上班吧!不能天天迟到,是不是?”

    皓天笑笑,心里掠过了一阵温柔的qíng绪,吻了依云,他出门去了。

    一个上午,皓天在办公厅中一直有点心神不宁,做什幺都做不下去,总觉得心中有股惨然的感觉,鼻子里就酸酸楚楚的。他打翻了茶杯,画错了图,弄伤了手指,最后,他忍不住拨了一个电话回家,接电话的是依云。

    “你们好吗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很好呀!”依云的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轻快。

    “碧菡起chuáng了吗?”他再问。

    “早就起来了,就在我旁边,你要和她说话吗?”

    他犹豫了一下,想想算了,马上就回家了,何必又惹依云不快?于是,他说:“不用了,我只问问你们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很好,”依云说:“碧菡在给你打毛衣。”

    听起来一切都恢复常态了,没有什幺可担忧的,碧菡既然在打毛衣,当然也没生病,他只是自己神经过敏,可能是睡得太少了。

    “你呢?在做什幺?”他再问。

    “我和妈在帮碧菡绕毛线呢!”

    他微笑了起来,几乎可以看到家里的三个女xing,正在为他这一个男xing而忙碌,打毛衣的打毛衣,绕毛线的绕毛线,这件毛衣,虽然才只有一点影子,他却已经感到身上的温暖了。

    “好极了,”他笑着说:“我会提前一点回来,你们想吃什幺?要不要我带回来?”

    “gān嘛呢?”依云也笑着说:“你昨晚带回来的牛ròugān和巧克力还没动呢!我们姐妹俩各有所吃,都不要了。哦……妈说要你经过逸华斋,买点熏蹄回来!”

    “好的,待会儿见!”

    挂断了电话,他心里踏实了不少。看样子,昨晚那场风波虽然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难得依云想得开,也难肾碧菡的委曲求全。拿着铅笔,想着依云和碧菡,他就呆呆的出起神来了。他不知道古时候的男人,有上三妻四妾的,是怎幺活过来的?为什幺他竟连两个女人都协调不好?何况,这两个女人都如此善良与多qíng?看样子,真该找几本古书来研究研究,可是,哪一本古书中,曾介绍过如何安抚妻妾?

    中午,他去买了熏蹄。为了特别讨好碧菡和依云,他又买了碧菡爱吃的枣泥核桃糕,和依云爱吃的糖莲子。另外,再买了一大堆瓜子花生葵花子什幺的。回到家里,大包小包的抱了满怀,一进门,他就提着喉咙嚷:“快来拿东西!依云!碧菡!赶快帮我接一接!”

    依云赶到门口来,笑得打跌。

    “哎哟,又不是办年货!买这幺多gān什幺?”

    皓天抱着东西走进客厅,依云和高太太左一样右一样的帮他接过去。他四面看看,没有看到碧菡。沙发上放着起了头的毛线,和一大堆毛线团。依云和高太太都笑吟吟的,打开那些包包东尝尝西尝尝,家里并无异样,他不敢显出过份的关怀,只淡淡的说了句:“碧菡呢?怎幺不来吃东西?”

    “碧菡出去了。”依云说,含了一口的糖莲子。

    “出去了?”他的心猛然间往下一沉,他相信自己脸上一定变了颜色。“到哪里去了?”

    “她说去买毛线针,现在这副针太粗了,打出来不好看。”

    依云说,望着皓天,渐渐的,她脸上也变了色,笑容从唇边隐去。“可是,她已经出去很久了,我记得,对面超级市场里,就有毛线针卖。”

    皓天摔下了手里的东西,就直冲进走廊,推开碧菡的房门,他冲了进去,四面望望,他松了口气。化妆台上,整齐的放着化妆品,椅背上,搭着她常穿的大衣,书桌上,她看了一半的一本镜花缘还摊开着,chuáng上也丢着四、五个毛线团。

    不,没有事,一切如常。他走到壁橱前,拉开橱门,里面的衣服一件件整齐的挂着。走到chuáng边,他下意识的翻开枕头,下面空空的,没有留书。不,她当然不可能出走,她什幺东西都没有带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他站在书桌前面,一把拉开了书桌中间的抽屉。

    倏然间,他的心沉进了地底。抽屉里,触目所及,是碧菡手腕上那只刻不离身的手镯,在手镯的下面,压着一张信纸。他的腿软了,头昏了,跌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,他闭上眼睛,不敢去看那张信纸。终于,他深吸了口气,睁开眼睛来,或者没什幺,或者她是取下镯子忘记戴了,她不可能这样离去!绝不可能!他颤抖着伸手去取出那张信纸,睁大了眼睛,他qiáng迫自己去读那上面的句子:“生命是你们救的,欢乐是你们给的,幸福由你们赐与,爱qíng因你们认识,如今我悄然离去,我已认清了自己,存在还有何价值?徒然破坏了欢愉!别说我不知感激,此刻尚有何言语!恨人间太多不平,问世间可有天理?”

    信纸从他的手上飘下去,他把头仆在书桌上,好一刻,他一动也不动。然后,他听到身后有啜泣的声音,他茫然的抬起头来,茫然的站起身子,像一个蹒跚的醉汉,他摇摇晃晃的往屋外走,依云哭泣着拉住了他,问:“你要到哪里去?”

    “我要去找她!”他喃喃的回答,机械化的移着步子。“我要去找她回来,她只是一只羽毛都没长全的小鸟,离开了这儿,她根本抵受不了外面的风雨,她会马上因憔悴而死去!我要在她死去以前,把她找回来!”

    依云含泪望着他,他的眼睛发直,脸色惨白,嘴唇毫无血色。他的身子摇摆不定,神qíng迷惘而麻木。依云恐慌了,她抓紧了他,哭着大叫了一声:“皓天!”

    皓天悚然而惊,像从一个迷梦中醒了过来,他望着依云,然后,他扑到桌子前面,一面抓起了那只翠玉镯子,他握紧了镯子,浑身颤抖,他嚷着说:“她走了!依云!她走了!她什幺都没带,甚至不带这只镯子!她这样负气一走,能走到哪里去?依云,她走了!”

    “是的,我知道!我知道!”依云哭着喊:“是我闯的祸,我去把她找回来!”她往屋外就跑。

    这回,是他拉住了她,他瞪着她,哑声说:“你往哪里去?”

    “去找碧菡!”她满脸的泪:“找不到她,我也不回来!”

    他死扯住她,他的脸色更白了,眼睛里布满了红丝。

    “你敢走?”他说:“我已经失去了一个!我不能再失去第二个!你敢走!”依云站住了,瞪视着他,他们相对瞪视,彼此眼睛里都有着恐惧、疑虑、爱恋,和痛惜。然后,依云哭倒在皓天的怀里,她伸手抱紧了他的腰,一面哭,一面喊:“我发誓永远不离开你!皓天,我永不离开你!我们要一起去找碧菡,直到把她找回来为止!”

    三个月过去了。

    晚上,台北是一个夜的城市,华灯初上,西门町车水马龙,人cháo汹涌。霓虹灯到处闪烁,明明灭灭,红红绿绿,燃亮了夜。小吃馆,大餐厅,人头钻动,闹活了夜。歌台舞榭,管弦笙歌,舞影缤纷,唱醒了夜。这样的夜,是人类寻欢作乐的时候。这样的夜,是人类找寻温馨与麻醉的时候。这样的夜,是属于所有大都市的,是属于所有人类的。

    在靠近西门町的外围,这家名叫“蓝风”的舞厅,只是一家中型的舞厅,不能算最大的,却也不是最小的。一组十人的小乐队,正在奏着一支探戈舞曲,音乐声活跃的跳动在夜色里,屋顶悬着的一盏多面的圆球,正缓缓的旋转着,折she了满厅五颜六色的光点。大厅中,灯光是幽暗的、轻柔的,时而蓝,时而红,时而绿,时而杂色并陈。舞池边上,一个个的小桌子,桌上都有个小小的烛杯,里面燃着一朵小小的烛焰。舞客舞女,川流不息的在桌边走动,酒香人影,歌声语声。这儿的夜,是“半醉”的。

    碧菡穿著一件翠绿色的旗袍,项间有一串发亮的项链,耳朵上也垂着同样式的亮耳环。正和一个胖胖的中年舞客在酣舞着。那舞客的探戈跳得相当纯熟,碧菡却跟得更加熟练。记得三个月前,初来的时候,她甚至不会跳华尔滋。可是,现在,伦巴、恰恰、吉特巴、灵魂舞、马舞、曼波、森巴……

    都已经难不倒她了,人类有适应的本能,有学习的本能。三个月以来,她已从一个嫩秧秧的小舞女,变成这儿有名的“冰山美人”。

    “冰山美人”这外号是陈元给她加的,陈元是这里的一个驻唱男歌星,事实上,他只是一个孩子,刚刚从大学毕业,受完军训。什幺事不好做,却在舞厅里唱起歌来了。当碧菡问他的时候,他耸耸肩,一股吊儿郎当的样子,说:“我爱唱歌,怎幺办?”

    “去学音乐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爱学音乐,我只爱唱歌,唱流行歌,唱热门歌,唱民谣,唱──我的故事。”

    他的故事?碧菡叹息,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。在舞厅里你不要去探求。舞客们来寻求安慰,因为家里没有温暖,舞女们货腰为生,因为种种辛酸。不,在这儿你不要去探求别人的秘密,你只能满足别人的欢乐。冰山美人!这外号是因为她永远拒绝和客人“吃消夜”而起的。陈元曾经对她瞪着眼睛说:“你以为你做了多高尚的职业?你以为来这儿的客人仅仅要跳舞?你知不知道你那见了鬼的‘洁身自好’只让你损失一大笔财路,除此而外,没有丝毫好处!别人并不会因此而把你看得高贵了!”

    “我并不要别人把我看得高贵,”她轻声说,无奈的微笑着。“已经走入这一行,还谈什幺高贵!”她转动着手里的小酒杯。“我这样做,只为了我自己的良心,和……”她默然不语,酒香雾汽里,浮起的是高皓天的脸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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