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个梦_琼瑶【完结】(1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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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看!那好像是章老太太。”一个说。

    “章老太太是谁?”另一个问。

    “还记不记得三朵花?”

    “三朵花?现在怎样了?”

    “谁知道?好像都不存在了!”

    学生们跑远了,老太太仍然孤独的伫立著。半晌,另一个老妇人蹒跚的走来。“太太,回去吧!天不早了!”

    “周妈,有信吗?”老太太问。

第四个梦 生命的鞭

    小纹,过来,好好的坐著。你看,今晚窗外那么黑,月亮都隐进了云层里,四处都是风声,恐怕要下雨了。哦,你给我拿来了一杯什么?酒?你想提起我说故事的兴趣吗?你说什么?小斟小酌,略增qíng趣?好吧!孩子,你懂得享受,也懂得生活,这是上天给你的好天赋。来,让我们碰一下杯,且gān了这杯酒,我们来开始再说一个梦。酒,这真是件奇妙的东西,浅浅一杯,可以使人醺然自如,多饮则迷失本xing——

    一杯已经够了,别再喝。今晚,让我来给你说一个故事——

    一个关于酒的故事。三十年前,上海已是个繁华如梦的所在,急管繁弦,歌舞升平。在这儿,没有昼夜之分,酒绿灯红,到处是寻欢作乐的人们。是个冬日的清晨。江湾的海面上,像蒙著一层白雾,几点风帆,静静的卧在海面,海天一色,迷迷茫茫,别有一种寂寥的诗qíng画意。一个穿著件破旧的呢大衣,没有戴帽子的青年,挟著一个大画架,在路边站住了。对著海静静的望了几分钟,他支起了画架,匆匆忙忙的打开画箱,取出调色盘、颜料,及画笔、水碳等……呵了呵冻僵的手,开始在画纸上涂抹起来。

    风从海上迎面chuī来,凛冽刺骨,他瑟缩的缩了缩脖子,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全凝成了一团白雾。画了一会儿,到底敌不过这阵寒冷,他丢下画笔,把僵硬的手指送到嘴边去呵了呵,又在原地跳了几跳,以期用活动来抵制寒气,然后,抓住画笔,他又继续画了下去。一阵泼刺刺的马蹄声惊动了他,他回过头去,诧异著是谁在这么早驾马车出来。于是,他看到一辆两匹马拉著的小型敞篷黑色马车,快如闪电般冲了过来,在驾驶座上,却高踞著一位少女,红上衣,红裤子,披著件大红披风,头上压著顶小红帽子,一只手握著马缰,另一只手飞舞著马鞭,两匹棕红色的马四蹄翻飞,其快如风的跑著。他被这景象愣住了,忘了运用画笔,呆呆的注视著这疾奔而来的马车。车子从他面前驰过,扬起了一阵尘土,车上的少女却回过头来,对他注视,显然也诧异他这在寒风中画画的人。车子很快的跑远了,他一愣,立即抓下了画了一半的画纸,另外换上一张gān净的,迅速的在调色盘里蘸了颜色,在画纸上勾出一辆飞驰的马车来,两匹快马、回头注视的舞著马鞭的红衣女郎……不到五分钟,这张画面的轮廓已生动的勾出来了,他退后几步,满意的看看,又慢慢的加上画面的背景:海、天和远远的几点白帆。正画著,又是一阵马蹄声,他抬起头,那辆马车又折了回来,正往这边跑,红衣少女熟练的驾驭著马,当两匹马跑到了他的面前,少女一拉马缰,马车陡的停住了。他愕然的望望那辆空无一人的车子,和驾驶座上的少女。这时,那少女正握著马鞭,对他凝视著。

    这少女很美,他是个艺术家,也懂得欣赏一切的美,眼前的少女正是一种美的典型。一身火红的衣服裹著成熟的身段,随风飞起的红披风增加了她几分洒脱不羁的韵致,斜入发鬓的两道浓眉有男儿气概,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则流露了过多的聪颖、大胆和豪放。他有些被震慑住了,眩惑的望著她。她对他打量了将近一分钟,突然扬著声音问:

    “喂,画画的!你是谁?”

    他对这不礼貌的问句皱眉,故意咧著嘴说:

    “喂!驾车的!你是谁?”

    “刷!”的一声,一条马鞭出其不意的对著他的头挥了过来,他完全没有防备,竟无法躲开,马鞭在他脖子上绕了一下又抽了回去,顿时留下一股刺痛。他用手抚摸著脖子,少女早拉动马缰跑走了。他听著马蹄声去远,被打得莫名其妙,对著那张未完成的画呆呆发愣,正错愕间,马蹄声再度折了回来,他心有余悸的回头望去,少女在他面前停住了马,却对他抛来了一个微笑。他茫然的想:

    “我今天是倒了楣,一清早碰到个神经病!”

    少女等马停稳了,一翻身跳下了马车,身手十分矫捷。然后,她大步的走到他身边,对他那张画仔细的凝视了一会儿,又抬起眼睛来看看他,问:

    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有第一次挨打的经验,他觉得还是不招惹这神经兮兮的女孩子为妙,于是,他淡淡的说:“孟玮。”“孟伟?伟大的伟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不,斜玉旁的玮。”“你是个画家?”她再问。

    他看了她一眼,笑笑。

    “或者是的,在将来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呢?”“刚刚从美专毕业。”“你是那里人?”“杭州。”“离上海很近呀!”她说。

    他再看了她一眼,感到被盘问得够了,该反问几句了,于是,他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“胡茵茵。糙头下一个因为的因。”她慡快俐落的说。

    “胡茵茵?”他大吃一惊,重新去衡量面前这个女孩子,原来她就是胡茵茵!全上海市闻名的人物,大富豪胡全的独生女儿,外号叫做“神鞭公主”。好驶快车,所过之处,青年穷追不舍,她则一鞭在手,狂挥痛击,完全有男儿之风。这是上海顶顶大名的人物,她父亲的百万家财,只有她一个继承者,因此,她的追求者简直不计其数。孟玮对她的名字是早已听熟,却没料到今天能和她见面,而她又出乎意料之外的美。她望著他,似乎想看到他听到她的名字之后有什么表示,但他一语不发,就又回到他的那张画旁,继续去画那海和天。她呆了呆,被他的冷淡所激怒了。她望了那画一眼,带著点蛮横的态度说:“你不应该把我画到画上!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他皱皱眉:“我在写生,有什么法律规定我不许写生吗?”“你可以画大自然,不应该画我。”

    “谁叫你跑进大自然里面来的?”

    孟玮回头望望她,微笑的说:“你没听说过‘人在画中’的话吗?我既然冒冷出来写生,就不该错过一个好的景致。”

    她双手jiāo叉的抱在胸口,马鞭在空中抖了一下,凝视著他说:“这样吧,我把你这张画买下来了,你开个价钱吧!”

    孟玮的笑容冻结了,他跳跳脚以驱除冷气,冷冰冰的说:

    “对不起,这张画不卖!”

    “你以为我买不起?”胡茵茵生了气,嚷著说:

    “只要你开得出价钱来,我马上照付!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有线,”孟玮头也不回的说:“我就是不卖。”

    “我买定了!”胡茵茵bào怒的说,声音里夹著任xing和倔qiáng,一目了然,这是一个放宠坏了的女孩子。她高高的昂著头,噘著嘴说:“你说你要多少钱?”

    孟玮转过头来看著她,平静的微笑著,好像一个长兄对撒泼的小妹妹似的说:“你不知道,胡小姐,我的画都是练笔的,我要留著作资料,不准备卖的。”“你不卖画,你靠什么维持生活?”胡茵茵直率的问。“我教画,教一两个小学生。”

    “你好像——过得很苦嘛!”胡茵茵打量著他说。

    “和你比,当然哪!”孟玮说,声音里多少有点不自然。

    “可是,我很喜欢你这张画。”

    孟玮把画纸从画板上取了下来,卷成一卷,往胡茵茵怀里一塞,毫不在意的说:“那么,送你吧。”说完,他收拾好画具,扶起画架,预备走开,却看到胡茵茵满脸错愕的站在那儿,失措的望著他。他对她挥挥手,正要走开,她著急的追上前一两步说:

    “孟……等一等!喂!你别走呀,这不公平,无论如何,我应该付你一点钱!喂喂!孟……孟什么,哦,孟玮,你别走呀!我说了要付钱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说了不卖!”孟玮叫了一声,已走出一大截了。可是,立即,他听到马蹄泼刺刺的追了上来,同时,“呼”的一声,那条一丈长的马鞭又对他当头罩到。吃过一次亏就学了一次乖,他一闪身躲开了马鞭,马鞭抽了一个空,却从车上落下一样东西,“□啷”一声掉在他的身边,他俯身一看,是个金银丝镶珍珠的小钱装。同时,胡茵茵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:

    “我从没有不付代价的取别人的东西!再有,这么冷的天,你写生的时候也该买顶帽子戴戴!”

    这抛钱袋的动作激起了孟玮一腔的火气,那最后一句话更深入的刺伤了他的自尊心。他拾起了钱袋,把画具和画架都抛在地上,就不顾一切的赶上去,一手攀住了马车,就矫捷的爬了上去,胡茵茵回头一看,立刻扬鞭抽来,他已爬上了车,反手抓了马鞭,用力一拉,胡茵茵惊呼一声,马鞭已到了孟玮手里。孟玮白著一张脸,愤愤的说:

    “你好狂妄!好自大!好骄傲!连怎么做人都不懂!早就该有人教训你!你喜欢用马鞭抽人,你自己也该领教一下马鞭是什么滋味!”说著,他在狂怒之中,举起马鞭,对她猛挥了一下,她掩著脸又一声惊喊,马鞭斜斜的从她脑后绕到她的胸前,她颠踬了一下,差点从驾驶座上滚下来。孟玮把马鞭和钱袋都丢进车厢里,说:“告诉你!不要胡乱使用金钱,虽然你有钱,但是有些事不是应该动用钱的!”

    说完,他看到马行速度很缓,就跳下了马车,气冲冲的走回去拿画具和画架。这儿,胡茵茵慢慢的放下了掩著脸的手,愣愣的坐在驾驶座上,忘了她的马鞭,忘了握缰绳,忘了一切和一切,只愣愣的坐著,愣愣的望著跑开的孟玮。今天所遭遇的,是她有生以来从没有遇到过的,这使她完全震慑住了。在她昏迷似的发怔之中,识途的马缓缓的踱过上海市区的街头,缓缓的走进了她那坐落在杜美路美轮美奂的大厦,司阍者给她拉开了大铁门,马夫跑来扶她下马和卸马,她昏沉沉的走进她自己的房间,下人们都诧异的望著她,她挥退了使女,关上房门,和衣倒在chuáng上。胸口上那一鞭所留下的疼痛仍在,这疼痛热辣辣的烧灼著,带著一种新奇的刺激压迫著她。孟玮用手枕著头,躺在他的帆布chuáng上,仰视著天花板发呆。这是一间小小的阁楼,小得不能再小,高踞在六层楼的顶端,上下楼没有电梯,每次外出爬楼梯都可以把人累死。但是,对孟玮而言,租这样的房间已经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。这是栋坐落在江湾的古旧的楼房,这阁楼早已残破,四壁焦huáng,门窗腐朽。但,孟玮却看上了那对海而开的窗子,可以看到外面的海和天,可以看到白云的变幻,还可以看到那引人遐思的点点白帆。他喜欢倚窗而立,注视那些帆船的动静,虽然他没有所怀的人,也没有盼望著归来的人,可是,每当看到那些船,他依然会有:“过尽千帆皆不是,斜晖脉脉水悠悠。”的感觉,这是一种寥落的qíng绪,只因为他太孤独,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独的人。往往,他会感到那一江所盛的,不是海水,而是他的寂寞。他凝视著海,就像凝视著他自己,他的寂寞已盛得太满,他的寂寞在晃dàng,在挣扎,在澎湃,在喘息……这种感觉总使他qíng绪低沉,而至怆然yù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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