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山顶上,他们在绿色植物的掩护下略事休息。所有的人都疲累不堪,而且饥渴难当。一路上他们没有碰到水源,士兵们的水壶早已空了,许多人还不住的用空水壶向嘴里倒,希望能倒出意外的一滴水来。王其俊和可柔也渴极了,孩子也不住的啼哭。刘彪望了望可柔,解下自己的水壶来给她,里面居然是一满壶水。可柔喝了一口,怕làng费了这每一滴都太珍贵的甘泉,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口中的水,嘴对嘴的喂进孩子的嘴里。然后自己也喝了一口,王其俊也喝了一些,刘彪拿回水壶,咕嘟的咽了两大口,还剩了大半壶的水壶顺手递给一个在他身边的士兵,简单的说:
“一人一口,传下去!”
水壶迅速的在士兵手中轮传下去,当水壶再回到刘彪手里时,已经空无滴水了。他们开始下山。下山的路比上山快了许多,虽然很多时候是连滚带跌的向下落,但毕竟来得比上山时快。没一会儿,他们到了一块凸出的山岩上,从这儿可以一直看到山下,一瞬间,大家都被山下的景色所吸引住了,站在那儿,呆呆的凝望著前面。大自然就是这样的神奇,没想到一山之隔,竟然划分了迥然不同的两个境界。山下的地区大概已属广西的边界,一片广阔的平原无边无际的伸展著,青色的糙地,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地平线上。而平原上却耸立著一座座石灰岩的山峰,每座山皆由整块光秃秃的嵯峨巨石构成。一眼看去,这平原上的点点孤峰真像孩子们在下跳棋时所布的棋子,那样错综而又疏密有致。在这些山峰之间,一条像锦带似的河流蜿蜒曲折的穿梭而过。落日把天空染红了,把山峰也染红了,连那河水也反she著霞光万道。那轮正迅速下沉的红日在孤峰中掩映吞吐,使整个景致如虚如幻,像华德狄斯奈的卡通电影中的背景。大家站在岩石上注视著,然后,突然间,有一个士兵欢呼了一声,就对著山下冲了过去,接著,更多的士兵对山下冲去,队伍混乱了,大家的目标都集中在那一条河上,有人高呼著:“水哦!河哟!”于是,纷纷往山下跑。刘彪牵著马站著,王其俊以为他会大发雷霆,但是,却相反的看到他正面露微笑,望著他那些放纵的士兵,神qíng有些像个纵容孩子的父亲。刘彪开始下山,王其俊和可柔等跟在他后面,山的坡度比上山时陡峻,可柔走得十分吃力。下山时马也是无用的。他们跌跌冲冲的向下走,忽然间,可柔颠踬了一下,孩子的重负和脚上尖锐的痛楚使她站立不住,她跪了下去,接著就倒了下去,刘彪一把抓住了她系孩子的背带,使她不至于滚到山底下去。她坐在地下,惊魂甫定的喘著气,孩子又大哭了起来,她叹口气说:“我不走了,我再也不能走了!”
“站起来,王小姐!”刘彪用一贯的命令口吻说。“哦,”可柔把头仆在掌心里。“我真的不能走了,我宁愿死!”“站起来!”刘彪的声音里已带著几分严厉:“好不容易,已快到安全地带了,你泄什么气?站起来,继续走!挨到山下就可以休息了。”可柔无可奈何的又站了起来,沮丧而吃力的向前挨著步子。刘彪始终靠在她身边走,他粗黑的手臂支持著她,这一段下山路,与其说是可柔“走”下去的,不如说是被刘彪“提”下去的。终于到了山下。士兵们已经放下了辎重和背包,都冲进了那条河流里,他们在河水中打滚,叫著、笑著,彼此用水泼洒著,高兴得像一群孩子。可柔在糙地上坐下来,抱著孩子,寸步难移。王其俊弄了一盆水来给她和孩子洗洗手脸,她疲倦的笑笑,代替了谢意。刘彪走了过来,抛给她一盒油膏状的药,说:“涂在脚上试试看。”可柔脱下鞋子,她的脚溃烂得很厉害,有些地方已经化脓。刘彪蹲下身子,拿起她的脚来细看,她羞涩的挣扎著说:
“我自己来,别弄脏了你的手。”
“哼!”刘彪哼了一声说:“多难看的伤口我都见过了,还在乎你这点小伤!”说著,他出其不意的用一根竹签挑破了她脚上的几个脓泡,可柔痛彻心肺,不禁尖叫了起来,一面叫,一面忍著眼泪说:“你是什么蒙古医生嘛,痛死了!”
“忍耐点!”刘彪说,给她涂上药,一面说:“这算得了什么,关公一面刮骨,还一面下棋哩!”
“我又不是关公!”可柔噘著嘴说,咬住牙忍痛。刘彪给她上完药,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脏兮兮的布,给她包扎起来,可柔抽抽冷气说:“我看,不包也算了!”
“哼!”刘彪又哼了一声:“嫌脏吗?这儿没医院!”
收拾清楚,刘彪站起身来,转头就走,可柔不安的喊:
“喂喂,刘连长!”“怎么,”刘彪站住了,不耐烦的说:“你还有什么事?”
“没,没,没什么,”可柔吞吞吐吐的说:“只是,谢谢你,刘连长,十分谢谢你。”“哼!”刘彪再度哼了一声,这是他不满意时的习惯。看也不看可柔,掉头就自顾自的走开了。可柔愣在那儿,当王其俊在她身边坐下时,她才对著刘彪的背影说:“这是一个怪人,不是吗?”他们在河边扎了营,按地图方位来说,他们已经安全了,最起码,他们已越过了敌人的火线。
吃过了晚餐,王其俊到河边去洗了脚,回到营地来,他听到可柔在和刘彪谈话。不想打扰他们,他在不远处的糙地上席地而坐,看看天上的星光,和野地里乱飞乱穿的萤火虫。那些发亮的小虫子在石峰边闪烁,好像把石峰穿了许多透光的小孔。第二天,他们到了东安城的前站,名叫白牙士。
一整天,可柔都骑著刘彪的马,但她沉默得出奇。到了白牙士,她坐在马上,看起来苍白得奇怪。刘彪走过去扶她下马,他的手拉住她的手。突然,他愣了愣,板著脸严肃的说:“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“你说什么?”可柔不解的问。
“你!”刘彪皱拢了两道浓眉:“你在发烧!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“今,今天早上,就,就不大好。”可柔怯怯的说,仿佛她犯了一件莫大的过失。“怎么会?昨天晚上不是好好的吗?”
“大……大概因为……因为我昨天夜里到河里去洗了个澡,没想到水那么冷,我实在不能再不洗澡了。”
“好哦,”刘彪瞪大了眼睛,气呼呼的说:“你真爱gān净,洗澡!半夜洗冷水澡!早知道你根本不想活,我救你个屁!你这个笨女人!一点脑筋都没有!活得好好的不耐烦,自己找死!”可柔被这顿臭骂骂得开不了口,刘彪把她弄下马来,推进一家农家的门里,要那个农妇招呼她,自己大步的走了。王其俊摸摸可柔的头,果真烧得很厉害。他叫可柔进屋去躺著,把小霏霏抱了过来。没两分钟,刘彪又折了回来,手里握著几片阿司匹灵药片,对可柔没好气的说:
“把药吃下去!你不死算你运气!这一带生了病就没办法,你找病找得真好,就会给我添麻烦。早知道,我就不管你的帐!”可柔病得头昏脑胀,听到刘彪这一阵恶言恶语,不禁心灰意冷,她喘著气,挣扎的说:
“刘连长,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忙,现在我既然生病,也不敢再麻烦你了,我想就留在这里,生死由之。请你帮我父亲的忙,送他到四川,我和小霏不走了。”
“好哦!”刘彪又大怒了起来:“把你丢在这里,说得真简单!我刘彪没管你的事就罢了,已经伸了手,要我再把你病兮兮的扔在这里,你要我刘彪落得做个什么?他妈的全是废话!你给我吃下药,蒙起头来出一身汗,明天烧退也好,不退也好,照样上路!”说完这几句气冲冲的话,他就“砰”然一声带上房门走掉了。王其俊坐到可柔的chuáng边去,握住可柔的手。这么久患难相共,王其俊已经有一种感觉,好像可柔真是他的亲生女儿。他拍拍可柔的手背,安慰的说:
“可柔,别灰心,你多半只是有点伤风,吃了药,蒙头睡一觉就会好的。刘连长这个人心软口硬,别听他嘴里骂得凶,他实际上是太关心你了。”
“爹,”可柔含著泪说:“我连累你,又拖累了刘连长,没有你们,我根本不可能逃出来。孩子的爸爸,多半已经完了……”她忽然哭了起来:“你不知道,孩子的爸爸是个书呆子,他只会念书,现在可能已被日本人捉住,杀了。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”“可柔,别胡思乱想了,他一定先逃出去了,等我们到了四川,登报一找就可以把他找到的。”
“不会的,我知道不会的,”可柔摇著她的头,摇得泪珠纷坠。“他不会像我一样好运气,碰到像刘彪这样热心的人,他一定已经落到日本人手里了。他那个脾气,到了日本人手里就是死!我知道,好几次我梦到他,他已经死了,死了……”“可柔,你是太疲倦了,别再乱想。来,把药吃下去!”王其俊倒了杯开水,如同招呼自己的亲女儿一样,扶起可柔来吃药,可柔吃下了药,仰躺在chuáng上,痴痴的望著王其俊说:“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亲了,你有过女儿吗?”
“是的,有两个女儿,和一个儿子。”
“他们现在在哪儿?”王其俊沉默的看看可柔,好半天,才摇摇头,惘然的说:
“他们都已经离开了我,一个死了,两个走了!”
“哦,爹!”可柔轻轻的叫,这声“爹”是从肺腑中挖出来的,叫得那样亲切温柔,王其俊心为之酸。
“睡吧,可柔。”他说:“别记挂孩子,我会带她。你好好的睡一觉,明天一定会退烧。”
可是,第二天,可柔并没有退烧,非但没有退烧,而且烧得更厉害了。王其俊一看到她双颊如火,昏昏沉沉的躺著,就知道她病势不轻,看样子决不是简单的感冒。刘彪走来看了看,就跺脚叹气说:“要命!不管怎样,我们先到东安城再说。”
“刘连长,”王其俊沉吟的说:“可柔病得这样子,恐怕不便于再上路了,我想,你们先走吧,我和可柔留在这儿,等一两天再说……”“等一两天!等一两天日本鬼子就来砍你们的头了!”刘彪bào跳如雷的说:“走!如果她不能骑马,我叫人做个担架抬著她走!”这时,可柔倒醒过来了,她睁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,望著刘彪,挣扎著在枕上向刘彪点头,无力的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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